郡府吏員,以功曹爲首。
莘邇吩咐史亮,把收胡、以及乞大力和禿連樊的遭遇,來龍去脈,給召來的衆人講述。
講完,史亮請莘邇指示。
“收胡設邑,是主上關心的大事,也是郡中現下正在推行的要務;你們應都有所聽聞了。圖圖部劫殺禿連樊、乞大力兩位軍侯,我帳下的兩個胡騎因此遇難;圖圖部並威脅郡府不得再遣人入盧水草場。對此,你們認爲郡府該如何應對?有何看法,暢所欲言。”
諸吏要麼是史亮等人的親信,要麼是族爲郡中右姓,對收胡這件事,的確是都早就聞知了。
當下,聽完史亮和莘邇的話,衆人有的接頭接耳,有的仰臉思考。
一吏說道:“明公,下吏以爲,此事宜以撫爲主。”
此吏是時曹史。時曹主時節祭祀,事簡務閒,但在諸曹中,地位清高,號爲“共政教”。這個職務,多由大姓名族的子弟出任。說話的此吏姓麴,名經,是麴碩的遠親。
看在麴碩的面子上,莘邇往日見他,態度都很和氣,此時聽了他的意見,便問道:“爲何這麼說?”
“想那圖圖部,帳落不過千許,丁壯最多千餘,何敢對抗王令,劫殺命官?下吏陋見,這件事情的後頭,定有別的玄虛。”
莘邇心道:“老麴的此見,倒與我和老傅的猜測相似。”
這是明擺的事情,手底下只有千餘壯丁,卻敢妄爲至此,要說背後沒有玄虛,難令人信。
莘邇不說自己的看法,只道:“哦?”
麴經是史亮舉薦的,他見莘邇沒有追問的意思,不得不給麴經接個腔,問道:“麴君認爲,這背後會有什麼玄虛?”
麴經接着說道:“以下吏揣摩,不外乎中、西、東三者。”
“此話怎講?”
“中者,抗拒王令可能不是圖圖部的一部之意,極有可能,這是郡內盧水胡四個部落共同的主見。”
史亮點點頭,說道:“有這個可能。西和東呢?”
“我郡內的四個胡部,總計可出壯丁數千。下吏以爲,只憑此數千人,他們恐怕也還是沒有底氣對抗王令的。所以,下吏疑心,他們是不是與酒泉郡內的盧水胡,以至張掖郡內的盧水、北山鮮卑暗中做了勾連?這就是西與東。”
麴經任職時曹,卻對郡內、郡外胡部的詳情、分佈頗爲了解;並且片刻功夫,就想到了圖圖部劫殺事件背後,可能存在的“中、西、東”三個勢力,腦子也挺靈活,考慮問題比較全面。
莘邇心道:“往日沒有發現,這老麴是個關注時務的,慮事也挺周全。”
曹史以下的中低級吏員,莘邇很少與他們直接接觸。
通常郡府的各項政務,都是下達給曹掾,或者由曹掾求見稟報。甚至有時候,一些小事,連曹掾都不必見,由功曹、主簿轉令便可。
因是,對張景威、麴經此類的吏員,莘邇都不算很熟悉。
麴經繼續說道:“酒泉境內的盧水各部,這些日子來,內鬥不休,漸漸漫延;圖圖部劫殺命官,固然罪大惡極,但如果此時討伐,下吏擔憂如果牽連到酒泉、張掖,恐怕會釀成禍患。因此,下吏愚見,以撫爲上。”
宋翩把茶椀頓到案上,說道:“老麴,麴侯是你的族兄吧?麴侯聲威遠播,強如虜秦,亦畏懼之;你怎麼卻這般瞻前顧後、膽怯如鼠?就像你說的,那圖圖部,一個小小的奴屬賤種,竟敢劫殺命官,並威脅郡府!你還要撫?朝廷的體面不要了麼?府君的尊嚴不要了麼?”
麴經說道:“今可暫行撫策,待摸清狀況,不妨再作雷霆。”
坐上諸吏,大半露出以爲然的神色,各自出言,贊同麴經的意見。
莘邇聽了一會兒,點起一個沒有說話的郡吏,便是適才儀態晏然的那個,問道:“高君以爲,麴君所議何如?”
此吏名叫高充,現爲田曹史,聲音清朗,答道:“麴君所議,似有理;但如果撫,收胡之政怕就要被耽誤了。”
高充的這句話說到了關鍵點。
宋翩嚷嚷半晌,只說“朝廷體面”,也不知他是沒有想到,還是對收胡漠不關注,卻沒提及如果撫的話,會對莘邇最關心的“收胡”造成什麼影響。
眼見滿堂的吏員,泰半認同應“撫”,傅喬松了口氣,但想起莘邇去年在澤邊時的孤身冒險入都、哄禿連覺虔上當、引督下搶掠等事,又不禁心道:“我到建康這些天,從未見幼著發過脾氣,好好先生似的,可他其實多謀膽雄。對於此事,他還沒有發表過意見,他是怎麼看的?會肯暫緩收胡,認同麴曹史的觀點,採取撫策麼?”拿捏不準。
瞧宋翩氣勢強硬,非要打不可,忍不住問他道:“君意討伐,可有良策?”
宋翩沒甚辦法,不過傅喬的此問難不住他。
他虎視羣吏,說道:“傅公問爾等,可有討伐的良策?”
乃有一吏,挺身奮聲,說道:“觀歷代故事,自古對胡夷叛亂,有戰法,無撫法。能討方能言撫!今,圖圖部妄劫朝廷命官,脅言郡府,如不討反撫,下吏竊恐,從此郡內再無寧日了!”
宋翩大喜,拿眼細看,見這吏身材魁梧,狀貌偉傑,卻是賊曹史向逵,讚道:“老向,我就知道郡府吏中,數你膽勇,果然,能任大事!”
麴經說道:“向曹史此言差矣!今如討伐,萬一圖圖與且渠等部共作反叛,西連酒泉,東結張掖,該如何是好?只怕不止我郡,國中都要立刻就此沒有寧日了!”
黃榮明是質問,實爲幫腔,說道:“不錯。倘若郡內胡部真的已與酒泉、張掖的胡部暗中勾結,向曹史,你可有對策麼?”
“此有何難?”
“說來聽聽。”
向逵激昂地說道:“只須明公檄文兩道。一道給酒泉氾太守,一道給張掖陰太守,請他兩人各遣兵馬、邏騎,嚴守與我郡接壤的地界,使三郡之中的胡落不得潛通消息。
“然後,明公即調兵出討圖圖,只是一個千餘壯丁的小落,用不了幾天的功夫,就能將之屠滅。圖圖既滅,難道酒泉、張掖的胡落還敢作亂麼?”
麴經考慮周全,卻不如向逵速戰速決。
他的此策,正是莘邇的腹案。
圖圖部,是非要懲罰不行的。不懲罰之,收胡的事情底下就沒辦法做了。但麴經說的那些,也不可不慮。因此,最好的辦法,便是莫過於向逵所說的。
宋翩連連點頭,轉對莘邇說道:“府君,老向此策,可以稱‘良’!大可按此行事。”
莘邇不動聲色,問史亮、張道將、黃榮等尚未表態的郡府大吏,說道:“你們是何意見?”
史亮自知身價,儘管其家早就落戶隴地,到底是祖籍西域,與唐人種族不同,他而下雖爲府吏之首,究此職之所來,實卻是上任郡守貪圖他家貢獻的財貨,因才授給的。
從任職以今,他向來是太守說什麼,他就聽什麼,遂答道:“悉從明公鈞令。”
張家與且渠部關係密切,張道將不確定且渠部有沒有參與此事,存疑不定,思量想道:“我且敷衍應過,問了阿父的意思後,再作其它。”含糊答道,“討、撫皆有其理。”
黃榮早就猜出了莘邇的心意,心道:“府君召羊長史來府參議,分明是已有討伐之念。”應道,“向曹史所言,乃是正理!唯有討定,纔可議撫。”
莘邇問羊馥:“異真,蘭司馬部,操練得怎麼樣了?”
“已知軍法、明旗幟、辨金鼓,隊列初成。用以擊敵國精銳,不足;討盧水胡虜,足矣!”
莘邇長身而起,顧盼堂上,說道:“圖圖不服王化,劫殺命官,罪不可赦!我決意討之。”令史亮,“書檄文兩道,分傳酒泉、西海,令氾太守嚴守與我郡的邊界、杜太守隔絕盧水胡與柔然的通道。起草上書,請主令,允我出討,及請張掖陰太守亦守禦與我郡相鄰的邊界。”
向逵提到了酒泉、張掖,莘邇的眼光更遠,想到了柔然的問題。謹慎些總是沒錯的。
酒泉、西海歸莘邇“督”,可以直接下軍令。張掖不歸他管,所以,時刻惦念着賈珍“不爲人下”之語,憂心他會再進讒的莘邇,不願自行公文與之,而是要請王令,命其郡配合。
自諸吏應召到,由他們暢言,莘邇不發己見,此時一錘定音,諸吏雖多懷異議,卻也無能爲了。
莘邇喚麴經、向逵近前,說道:“麴君曉明時事,思慮縝密,時曹非君合任,改除主記;向君鷹隼奮翰,賊曹史不足以屈,擢除兵馬掾。”笑對高充說道,“高君清雅,議曹掾適爲君備。”
主記是長吏的門下親近五吏之一,之前的主記與張道將一樣,是個風流子弟,莘邇早就想換了,麴經族姓亦高,正可代替。
兵馬掾、監軍掾、兵曹掾三曹,都是郡府與軍事有關的部門,可單設,也可並設。兵曹掾主要負責兵丁的徵集、輸送,前兩者能夠帶兵。建康此前只有兵曹掾,現在特爲向逵增設一個兵馬掾。
議曹說是郡府的一個曹,而且地位較高,在分掌各務的諸曹之上,但實際上,此曹是對郡內知名人士的一種優禮,並無具體的職掌,養在郡府,參與謀議而已,故名議曹,又叫謀曹。其它的曹,一般只有曹掾一人,議曹因其特殊性,曹掾可有多名。
莘邇三言兩語,不僅對圖圖部的事情作出了決斷,並且對麴經三人做了調任。
到郡府兩個多月,他往日深沉爲主,今天頭次顯出這樣的果決,史亮等吏頗不習慣,傅喬卻知,這纔是他在澤邊時的作風。
麴經三人沒有想到莘邇會當堂擢任他們,反應過來後,趕忙下拜叩謝。
莘邇環顧堂上,沉聲說道:“今日堂上所議,事關軍機,不許外泄分毫。如有敢違我令者,我請王節斬之!”
衆吏俱下榻拜倒,皆道:“諾。”
事既議定,諸吏拜退。
莘邇留下了傅喬等人,卻是還有一要緊的事,須得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