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憨胖子要說出那個“他”是誰的時候,李瘸子不知從哪兒突然竄了出來。令人驚訝的是,這一次他的動作倒是出奇的麻利。一見李瘸子,憨胖子馬上閉上了嘴,他一臉驚恐地看着李瘸子,好像對方馬上能把他吃了似的。
我問發愣的憨胖子說,喂,憨胖子,你怎麼了?
沒等憨胖子回答,李瘸子指指他說,我看他不光憨,肯定還有些傻。
你憑什麼這麼說他?我說。
我雖然不喜歡憨胖子,但我更討厭李瘸子。
李瘸子不以爲然地說,柯悒,難道你認爲他不傻嗎?他比你大很多,但我看他可不如你聰明啊。
我看他不傻,我看你才傻呢。我故意說。
李瘸子聽後一臉窘相,說,你這小孩兒怎麼能這樣和大人說話?當心我告訴你媽媽去。
我哼了一聲,說,你告吧,我不怕。
我當然不怕李瘸告訴我母親,因爲母親對我說過,只要是正確的事情你就可以去做。憨胖子雖然很笨,但我不認爲他傻。
你——!我——!李瘸子的表情更窘。
我說,嘿嘿,你去告啊。
李瘸子沒趣地瞥了我一眼,轉頭對憨胖子陰陽怪氣地說,憨胖子,你可要學聰明點兒,知道嗎?
說完,李瘸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直到李瘸子走遠,我看到憨胖子還呆呆地站在那裡,眼睛裡充滿不安。
其實憨胖子的不安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在這之前,他就受到了李瘸子的威脅和恐嚇。李瘸子之所以會這樣做,就是因爲那天憨胖子發現了他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和一個部隊軍官的妻子有染。當李瘸子突然看到憨胖子的腦袋從牆頭上露出的那一刻,他的神經猛然抽搐了一下,隨之,他身下的女人就意識到什麼般地驚詫地睜開雙眼。
女人問,怎麼了?
這時候的憨胖子已經從磚頭上滑落而下。
李瘸子沒有告訴女人他看到了什麼,他只是悶悶地喘了口粗氣,然後,他潮溼的額頭上便滾落下兩滴涼涼的冷汗。
對於李瘸子來說,他那時候最大的希望已不是什麼策反、光復和享受,而是像很多人一樣過正常人的生活,做一個每天不需要謹小慎微、提心吊膽生活的人。可是,李瘸子很清楚一個事實,他做臺灣特務這個秘密已被吳奶知道,如果吳奶還去告發他,那麼他就不可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是說,總有一天他的秘密要大白於天下,到那時候,他知道他的一切就都完了。越是尋思這些,他的心裡就越擔心和害怕。
從那個時候起,李瘸子的心裡便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有一天晚上,李瘸子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吳奶變身警察,手裡拿着一把手槍,那黑洞洞的槍口死死地對準着他,嚇得他腿腳發軟、身子發抖,甚至還尿了褲子。
就聽吳奶說,李瘸子,明明你是特務,可你爲什麼要誣衊說我是特務?
李瘸子吭哧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我,我也是沒辦法……
吳奶怒不可遏地說,你沒有辦法就去誣衊我,就去害我?
李瘸子狡辨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吳奶搖搖頭,冷冷地說,晚了,一切都晚了!
說完,吳奶扣動了扳機。
李瘸子驚恐地看到一粒子彈疾速向他射來,轉瞬間就將他的腦袋擊得粉碎……
當吳奶身心憔悴、疲憊不堪地還在接受警察一輪又一輪地調查和盤問時,她沒有想到,李瘸子會主動找上門來“求和”。
這一次,李瘸子顯得很老實,他說,大姐,我知道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就原諒我吧。
吳奶搖搖頭,說,不,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諒,你需要的是國家和人民的原諒。
大姐,我求求你了……李瘸子滿臉涕淚地說,我不是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諒……我想過普通人的生活……
吳奶明白李瘸子的意思,她說,我可以原諒你,但你應該明白,這不是我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你最好還是去公安局自首,交待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大姐,你這不是讓我死嗎?只要你不說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向你保證,臺灣那邊我已經沒有了聯繫,我以後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大姐,你就饒了我吧!
我說了,你不需要我的原諒,你需要的是讓國家和人民的原諒。你還是去自首吧。
不,我不能去自首!如果我去自首的話,我就完了,完了!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你明白嗎?因爲情緒激動,李瘸子的聲音走了調,撕裂般的刺耳。
自首是你惟一可以走得通的路。吳奶說。
不,只要你不說,我就沒事的。
我不說,也不等於沒事。
那麼就是說,如果我不去自首,你就還得去揭發我了?李瘸子問。
是的。吳奶說。
揭發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別忘了他們是怎麼對你的,你的丈夫可還被他們關着呢。李瘸子說。
吳奶沒有再回應李瘸子,她決心已定。
其實在這之前,吳奶曾想過退縮,作爲公民,她覺得她已經盡到了應盡的義務,但是,猶豫再三,她還是決定再去舉報李瘸子。
只是,吳奶知道,如果沒有證據,就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話。可是,如何才能找到李瘸子是特務的證據呢?吳奶明白,這很難。
從吳奶家失望而出的李瘸子有種可怕的預感,一路上,那種預感壓迫得他幾乎窒息,使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着寒氣。那天晚上,李瘸子又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一幫警察來抓他了,抓住他以後就把他帶到一個偏僻的荒野,然後,他們同時掏出手槍,一句話不說,舉槍便打。李瘸子在慘烈的叫聲中驚醒。醒來後,他半天都沒有緩過神來,他恐懼地認爲自己已經到了地獄。等他意識到自己還是在家裡,並且自己還活着時,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表情突然變得異常猙獰可怕。
由於我是一個既不聰明又很自我的小男孩兒,所以,我並不瞭解大人們的孤獨、困惑和無奈。那年冬天,對於吳奶來說是危機四伏,其實這樣的詞語還不能準確地說明她那時候所面臨的困境,或者說是危險。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後來發生的事情着實令人不寒而慄。
而我,對此竟沒有絲毫的意識。
那天,不知爲什麼,我突然想去找吳奶。也許冥冥之中,我還是意識到什麼,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上午去的時候,吳奶不在家,門上了鎖,下午又去,還是那把鎖頭把門,我有些奇怪,傍晚再去,才見到她回來。
我問,吳奶,你去哪兒了?我來了兩次,你都不在家。
吳奶沒說去了哪裡,她只是說去辦事了。
我說,你這屋子真冷。
吳奶點點頭,說,奶奶去生火,一會兒就暖和了。
在我看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吳奶從來都是這麼平靜和從容,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從她的臉上,你永遠都看不到人生的悲歡離合和生命的動盪不安。事實上,那些日子,她明明飽受壓力和磨難。
屋子很快就暖和些了。吳奶煮了兩碗麪,我們一人一碗。
吳奶把面端到我面前,說,柯悒,吃了面就會暖和的。
我拿起筷子,有點失望地說,吳奶,沒有……雞蛋。
吳奶摸摸我的頭,說,小雞不下蛋了,所以就沒有雞蛋吃嘍。
我問,小雞爲什麼不下蛋了呢?
吳奶想了想,說,小雞說得抓緊時間學習,就先不下蛋啦。
小雞也要學習嗎?我不相信地問。
嗯,小雞和你一樣,它也要學習的。吳奶解釋說。
那,小雞學習有什麼用啊?我不明白。
小雞也需要進步呀。吳奶說得像是真的。
可是,如果小雞不下蛋的話,就沒有雞蛋吃了。我擔心地說。
我們可以等呀,有一天小雞一定還會下蛋的。吳奶很有信心地說。
我不信。我放下筷子,說,我想讓小雞下蛋。
吳奶說,柯悒,你應該學會等待。
我忍不住說,你就是這樣,總是在等,就會沉默,不會反抗,我纔不做這樣的人呢。
說完,我突然生了氣,沒有吃那碗麪條,起身跑了出去。
吳奶喊我,我故意沒回頭。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生氣,我永遠都爲我的那次莫名其妙的生氣而後悔,因爲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吳奶,直到若干年後的今天。
後來發生的事情充滿了恐怖,也就是我前面說過的令人不寒而慄。在我離開吳奶家的那個夜晚,整個落花街的氣氛突然變得異常起來。其實這種異常不是沒有先兆的,就在我生氣地離開吳奶家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李瘸子正行爲鬼祟地在吳奶家附近轉悠,遺憾的是,他看到了我,而我卻沒有注意到他。我想,如果我注意到李瘸子的話,我一定會告訴給吳奶的,或許,那樣的話,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但,這只是或許,不是事實。
就像很多文學作品中描述的那樣,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樣說絕不是誇張,一個黑影正詭秘地慢慢地向吳奶家靠近。不用我說,你們也猜得到這個黑影是誰,對,他就是李瘸子。經過白天的觀察,他確認這晚是他實施計劃的最好時機。於是,他拿了一把剛剛磨好的鋒利的尖刀,藉着夜色的掩護,悄悄地摸了出去。
那晚停電,落花街上一片漆黑,大多數的人家因爲無聊而洗洗睡了,不過吳奶還沒躺下,她正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想着什麼。桌上點着一支蠟燭,燭光暗淡,不時有些搖曳,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相信,在吳奶看似平靜和從容的外表背後,一定有一些不爲人知的悒鬱和無奈藏於心底,要不然她絕不會在這孤寂而寒冷的夜晚裡不能入眠。我猜此刻,也許她正爲不能與丈夫團圓而難過,也許她正爲他人無休止的糾纏而苦悶,也許……
那晚,吳奶確實想了很多。我雖然不知道吳奶具體都想了什麼,但我知道,正是那晚,拉開了她人生的另一個序幕。
此時,拿着那把鋒利的尖刀的李瘸子已經翻牆而入,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前,然後偷偷地向昏暗的屋內張望,看到吳奶一個人坐在那裡,他的心裡一陣發狠——他決定下手了!
屋內的吳奶還坐在那裡,她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當然一無所知。
李瘸子鼓足了勁,猛地破門而入。吳奶嚇了一跳,她一擡頭見李瘸子手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衝了進來,馬上意識到對方的目的。
李瘸子揮了揮尖刀,威脅說,不許喊!喊我就殺了你!
吳奶定了下神,說,老李,你這是幹什麼?
李瘸子瞪着眼睛說,幹什麼?你說我這是幹什麼?這都是你逼的!
吳奶說,你不應該這樣做,你不能再錯下去。
我不想聽這些。李瘸子逼近一步說,今天你要是不死,明天就是我死!該說的都說了,你別怪我狠!
等等。吳奶說,我可以死,但是我希望你能聽我一句話,去自首吧。
不許跟我說自首的事兒!我絕不會自首的!
那好,我不跟你說自首的事兒。我問你,你認爲殺死我後,你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嗎?
對,殺死你以後就沒有人去告發我了,我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生活了。
是嗎?吳奶突然笑了。
你笑什麼?李瘸子疑惑地問。
吳奶卻不作聲了。
你笑什麼?快說,你笑什麼?李瘸子侷促不安地吼着。
就算我不說出去,有人也會說出去的,他會讓所有的人都明白,我沒有說謊。你是阻止不了他的。
他是誰?
不用我說他是誰,你自己可以想到吧。
你快告訴我他是誰?他是誰?我要殺死他,殺死他!
你可以殺死我,但你殺不了他的。
我不信你說的話,你在撒謊!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
我可以告訴你,我並不怕你殺死我,因爲你殺死我後,他就會知道的,這一點你不用懷疑。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李瘸子歇斯底里地吼着。
那晚,吳奶的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死,對於她而言,早已不再那樣可怕。如果一個人可以用自己的死,換來另外一個他所愛的人的生,那麼,這一定是值得的。
李瘸子最終沒有殺死吳奶。這也許是因爲吳奶的那一翻話,讓李瘸子有所顧慮,這也許是因爲李瘸子良心發現,才放下殺人滅口的念頭。總之,不管是因爲什麼,那一夜總算平安無事。
哦,在這裡我得說一下吳奶所說的那個“他”是誰,他就是上帝。做什麼事情你能逃過上帝的眼睛?沒有。吳奶不是上帝的追隨者,但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無形的上帝”存在。
吳奶是在第二天早晨不見了的。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灰濛濛的日子,整個天空一片陰霾,讓人情緒有些低落。我在家裡待得發悶,就又跑去吳奶家玩兒了。但令我疑惑的是,等了一天,吳奶都沒回來。我之所以疑惑,是因爲之前這個時候,吳奶是很少出門的,就算出去了,晚上也會回來的。而最近一段時間,警察還在找她談話,所以她通常是不出去的。可是那天早晨,她離開了家,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其實在這之前,我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見吳奶沒回來後,這更讓我不安起來。
隨後的幾天,我又去了吳奶家幾次,但都是大門緊鎖。警察也來過兩趟,都沒有見到吳奶。這樣一來,落花街上馬上就有了傳言,有人說她同“牛棚”中的丈夫一起畏罪自殺了,也有人說她是畏罪潛逃了,還有人說着其它各種各樣的聳人聽聞的猜測。可我不認爲吳奶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因爲在那之後的很多個夜晚裡,我經常會夢到吳奶在向我慈愛地微笑,那微笑讓我倍感親切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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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漸漸長大,在我的夢中,總是出現一位年長的老神仙,她充滿關切與深愛地向我微笑,不由得讓我想起吳奶,想起那年冬天發生的不同尋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