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沒尾,她忽而輕聲問:“盧小姐知道嗎?”
那人詫異了一下,爲她這麼快就猜中了他所爲之人。但也僅片刻,他便傲然道:“她不需要知道,只需安心接受便好,我自會爲她安排得妥妥當當。”
好啊,好一個萬事爲女兒着想的好父親!——莫怪她直接定義爲父親,因爲這樣護犢的行爲,大概只有親身父母纔會有。
可是,他要爲自己的女兒鋪路,她也要爲自己的弟弟算個錦繡前途!
若是此次拿不到赤金貼,不知何年何月才又會舉辦一次論算,也不知下一次論算,是否還會遭遇這樣的事情,更不知道,那個時候,她還會不會有入場的資格!
沒有帖子,連入場費都是五百兩,這是普通百姓幾輩子的積蓄?而他們家如今,全部家當才二十幾兩,是得何年何月,弟弟纔能有出頭之日?
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她賭不起。
寂靜的房間裡,女孩兒輕而堅定的聲音落下:“我一定要拿到赤金貼。”
“放肆!”這一聲歷喝,沉重威嚴,駭人心腸。
而不知是否是無知者無畏,那小姑娘仍舊筆直地站着,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金銘閣既然能做到今天這一步,想必不是什麼人,都能在其中爲所欲爲的。否則,按此人的習性,根本不可能跟她費這麼多話。
他必有所顧忌。
她賭。
果不其然,那人吸了口氣後,竟是心平氣和地道:“你只是想要赤金貼?”
田蜜點點頭。
那人傲然道:“倘若你只是想要赤金貼的話。你退出。我給。”
碧茜已奪兩冠。其中一張帖子便是給了他,若能保得此冠,給她一張又如何?他們家最不缺的,便是這人人趨之若鶩的赤金帖!
見田蜜怔怔地望着他,他淡淡勾了勾脣角,沉聲道:“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今日,你若是答應退出。那麼你踏出金銘的大門,便會有人將一張赤金貼交到你手裡。可若是你非要去掙那個第一,那麼,即便你得到赤金帖——”
他輕呵一聲,低沉着嗓音,道:“怕是也長久不得。”
這是,紅果果的威脅了。
即便她從來都認爲自己是個識時務的人,可是偶爾,偶爾她也會有那麼幾根逆骨,會不想要屈服。
自己退出。與被人逼得退出,那滋味。着實差得太遠了。
憑什麼,同一條路,她就必須得給別人讓道?
小小的拳頭,忍不住握緊。
“還有兩局,你無須現在就答覆。”收回視線,他眼簾輕遮,輕壓了口茶,淡淡道:“你走吧。”
逼得時候要重重地來,到點,就盡數鬆回,否則逼得太緊,會適得其反。
他不急,也不擔心,一個僅有寡母幼弟的小姑娘,在這德莊,還能翻了天不成。
田蜜緩緩眨了眨眼睛,指間尖銳的疼痛,讓她充血的大腦強制冷靜下來。
她什麼都沒說,斂身一禮,轉身離去。
出了那間讓人倍感壓抑的房間,仍舊是那侍者引路,她返回了場中。
“奇怪,你那妹妹,去哪裡了?”軒窗前,那藍衣女子看着隨侍者回場的田蜜,疑惑的問。
王鳳仙輕蹙了蹙纖長的眉,眉宇間亦有幾分困惑,她猜測道:“應該是有人看重了她的才能,尚未比完,便迫不及待地想招她入幕了吧。”
緋衣女子嘴脣輕笑道:“喲,那她可得慎重了,這金銘,最不缺的,就是誘惑了。”
“妹妹多慮了。別看她人小,可不是吃虧的料。”王鳳仙想起了縣衙中的那一幕,表情還算鎮定。
田蜜一邊走,一邊奇怪地看着四周,怎麼感覺他們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姑娘,你可一定要奪冠吶,我可是押了你三千金吶。”路過那青雲三當家身邊時,聽他如此道。
三、三千金?!
“是啊,田姑娘,我也押了你兩百金,你一定要贏啊。”
“我也押了,我也押了,押姑娘的賠率可是最高的。”
“是啊,姑娘異軍突起,最值得期待啊。”
耳邊不斷有加油聲傳來,田蜜整個人卻蒙了,她怔怔擡頭,當看到那僅次於六十六號的五彩錦緞時,整個人瞬間就不好了。
爲什麼?
明明她離開的時候,並沒幾個人押她,衆人只是在討論她新提出的理論。彼時,她的五彩錦緞上,才孤零零的幾個金圈。可是爲何這才一刻鐘,就變成了金燦燦的一片?
是誰在推波助瀾?
對了,剛纔那人說賠率。
她被炒了!
前世,炒債券、炒股票、炒基金、炒房地產,人們爲牟取暴利,炒盡能炒的一切,她見過太多類似的商業手段,因此第一時間,便明白了過來。
一直按兵不動,偏在這個時候大力捧高她,這幕後之人,真是耳目寬廣,手段高超。
田蜜並沒做什麼承諾,只是對他們點頭笑笑,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刻鐘到,那巨大的幕布,再次從二樓垂落。
白布黑字,廣拓大氣,破潑墨般揮灑開來。
李雲龍,泉陽人氏,至德莊,慕其繁華,欲久居。遂,向其友李一借銀五百兩,其友王二借銀五百兩,購二進小院一座,共費紋銀九百七十兩。此時,剩三十兩,還李一十兩,還王二十兩,自餘十兩。如此,欠李一四百九十兩,欠王二四百九十兩,再加自身十兩,共九百九十兩。那麼,還有十兩去哪兒了?
還有十兩去哪兒了?
一讀完此題。全場都愕然了。
衆人來來回回算上數遍。仍舊是題上所給的答案。
這算法明明沒錯。可到後頭,怎會對不上賬呢?一千兩銀子,現有的加上花了的,怎麼就只有九百九十兩了?
“有趣。”六十六號案几後的年輕男子脣角輕揚,單手輕敲着案几,眼裡滿是興味。
二十六號案几後的楊夫子眉心皺成了川字,面露不思議的神色。
另一中年男子愁得差點掰斷筆桿,臉色煩躁無比。
盧碧茜凝神望了巨大的幕布許久。輕輕搖了搖頭。
田蜜卻是淡淡勾了勾脣角,單手支着下顎,斂目想着別的什麼。
這天下,就沒有她做不平的賬,只有她,不做的賬。
做,還是不做?
“你說,她能答上此題嗎?”北方一廂房內,那身着紫色官府之人看着場中,道:“我觀碧茜的神色。似乎有些犯難。”
“而那姑娘的臉色,卻始終淡然。甚至,還有幾分正中下懷的感覺。”另一人道:“從消息上看,這姑娘,曾在林家競賣宴上百投百中,在縣衙內連告連準,便是前段時間那鬧轟轟烈烈的打假,都是因她開的頭,在他們作坊中,更是提出了許多讓人聞所未聞的計策,很是奇異。所以此次,怕不是答不答得上的問題,而是答不答的問題。”
那位大人冷冷一勾脣角,道:“她、敢。”
是啊,一個無所依仗的平民女子,又怎敢逆手握重權的德莊高官之意?
“動了動了,你們看,他們動了。”
“咦,盧小姐和林公子,怎麼都去了那小姑娘那裡?”
“不是吧,難道他們都甘拜下風?早知道我就多押點好了。”
“說什麼呢?人家不過是去討論而已,只要是那麼幾個人便可,去誰那裡又有什麼關係?”
“說的是。”
場外爭論不休,場內卻很是安靜。
“答題時間有限,我無法此時就說清楚緣由,只能說,答案便是這個,信不信,由你們。”田蜜提筆寫下兩字,便擱筆安坐在那裡,不準備再開口。
“這……”盧碧茜不由看了林微雅一眼。
本來,她來此,是來商討的。她自認還算聰慧,雖無法得出答案,卻也有一定的見解。而這姑娘,先前並沒有落筆。她便想,一人計短,衆人計長,說不定能有所獲。可不想,人家是早已成竹在胸。說不定,人家是想等到最後一刻才落筆,避免抄襲。可如今……是他們佔了人大便宜了。
“其實,倘若姑娘已定下結果,便是直言拒絕我們,亦無妨的。”盧碧茜看着面前小小巧巧的女孩兒,坦言道:“今次,我已見到答案,自不可能當沒看到,但希望下次,姑娘能不這麼大度,這畢竟是競爭,我們各憑本事的好。”
這位盧小姐,倒是不錯。就是不知道,她若知道她父親爲她做了那麼多,是會感動,還是會大受打擊。
“你們無需心有虧欠,也不必感激我。”田蜜一勾脣角,小臉上露出個有些惡意的笑容,脆聲道:“因爲,其一,你們即便看到了我的答案,也不見得會信。其二,你們信了,都對了,自然更好,不然,就我一個人對了,這第七題,也就沒意思了。”
這姑娘,這語氣,竟是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好像即便他們這把蒙她的茵過了,也不過是個陪襯,讓最後一題有點懸念。
盧碧茜輕蹙秀眉,卻沒說出什麼不滿的話來,起身一禮,便緩步回了自己的位置。
唯那林微雅脣角噙着縷笑容,瞅了田蜜幾眼,眼光之中,興味瞭然,他道了句:“多謝。”便輕拂華袍,翩然而過。
田蜜看了眼案上清晰的白紙黑字,將那宣紙折成四方,而後,又將另一張空白的宣紙折成同樣的模樣,一左一右擺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