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九 星宿煌煌日月光(五)

崇禎十九年,三月十一。

“哥哥,不能再等了!我聽幾個包衣說,這兒就是寧遠城!等過了寧遠就是錦州,那時候就算想反也來不及了!”張翰民鑽進帳篷,對着角落裡的黑影低聲道。

那黑影擡起頭,就着隱隱月光,勉強可以分辨出正是撫寧守備陳一元。他已經脫了形,整個身子像是隻餘下了皮和骨頭。這是在路上受了風寒,又缺衣少食,一直不死不活拖成這幅模樣的。若不是他底子尚厚,早就和路邊的屍骨躺在了一道。

陳一元張了張嘴,嘶啞道:“現在反,也來不及了啊……”

撫寧綠營是在三月初調往遼東,押送生口。誰知剛過山海關,他們的刀槍甲冑就被收繳了上去,真正是手無寸鐵,只給每人發了一根棒槌,用來威嚇被劫掠的難民。

陳一元原本因爲自己手裡兵器不足,甲冑只有十來副,不敢貿然行動,此時的境況卻是更爲糟糕。他本以爲情況已經糟到了頂點,勢必會有轉機,到時候再圖謀起事。

哪裡知道東虜對漢人的戒備高得摸着了天,而其手段之惡毒更是毫無底線。

東虜竟然停止發放飲食,直把數百人餓得渾身無力,偏偏又餓不死,而他們和包衣卻能夠一天三頓,有酒有肉,勁頭上來了便拉幾個年輕女子凌辱一番,或是挑幾個不順眼的漢子猛打一頓,或是索性殺了,以此立威。

此時綠營之中也早有了怨言,但原本的五百人在山海關時被拆分打亂,陳一元只領了一百多雜兵,其中大半都不認識,還好張翰民仍舊跟他在一起,這才讓他沒有因爲生病而被拋在荒野之中。

“哥哥,營中現在也有怨言流傳。只是缺個撐旗主事的人。”張翰民沉聲道:“不瞞哥哥,兄弟我已經聯絡了幾個敢死的好漢子,只等哥哥登高一呼,便殺了那些虜醜!”

“何必一定要等我呢……”陳一元渾身無力,連帶着精神都懈怠了。

“兄弟我自問武勇不遜於人,但論說講義氣,還是得推哥哥。”張翰民道:“哥哥。咱們這就反了吧!”

陳一元的手在地上拍了拍,終於摸到了那根一人高的棒槌。他撐着棒槌站起身,深吸了可口氣,胸前印出一條條清晰可見的肋骨。他知道張翰民早有反心,非但是因爲被壓得狠了,也因他本就是個有上進心的男兒漢。現在撫寧綠營還有二三十的老人。其中又有十來個是最早昌平兵出身,這些人好歹都賣他的面子。

事已至此,就算虜醜不來殺自己,恐怕也熬不過幾日了。索性成全了他,若是日後這兄弟闖出個名堂,總還有人燒紙。

“你去把咱們的弟兄都叫醒,再從難民裡挑幾個健壯有力氣的漢子。不可讓營裡喧譁。”陳一元吩咐道。

張翰民精神一振,縱身便鑽出了帳篷,先去聯絡自己的幫手夥伴。其實今晚誰都睡不着,虜兵白天裡給加了一份飯,正是明日趕路的意思。這一路往東北走去,每走一程便要冷上一層,這幾天已經是天天都要凍餓死幾個人了,再往東北走。哪裡還會有活路!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缺的就是個登高一呼的人物罷了。

綠營兵的營地在寧遠城東門上,住的都是帳篷。城裡少數沒有被焚燬的屋舍,以及新修建的營房,自然滿洲主子們的宿處。就連他們的包衣阿哈,也能沾光睡睡柴房。在寧遠城裡。滿洲主子、包衣、綠營、難民,成了涇渭分明的四個階層。最低等的難民只能綁了手,在門洞、牆根下躲避寒風。

月上中天,包衣奴們的巡夜漸漸懈怠。而綠營這邊卻爆發出了從未有過的精誠團結和死戰之心。這些營兵手持棒槌,或是其他不知哪裡摸來的竹木,站在營中空地上,靜靜看着緩步走來的陳一元。

陳一元吸了一口夜空中的涼氣,在火光下吐出一團白霧。他看了看天上將圓未圓的月亮,意識到自己該說些什麼。

然而有什麼好說的呢?大家都是爹生娘養的,憑啥給人抓了當奴才?

陳一元暗恨自己沒有文采,突然想起兩年前……唔,是三年前,當時還在昌平當兵。也是他帶着一干兄弟,鼓動了營中袍澤投降李闖。當時說了什麼?陳一元在腦中拼命搜索,只是依稀記得當時好像是說:大明要亡了,早走早好……

唉,當時說這話好像還有些慶幸和激動,現在才知道,大明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起碼沒把人當畜生。

“弟兄們!”陳一元扯着嗓子喊了一聲,發出的聲音旋即被寒風吞沒。他有朝前走了兩步,又鼓起中氣喊道:“還有啥好說的?就問弟兄們一句,是死在這兒,還是死遼東!是死得像個人,還是死得跟畜生一樣!”

只是兩句話,點燃了所有人心頭的壓抑,以及對遼東的恐懼。的確啊,與其千里迢迢跑去遼東送死,不如放手一搏。若是日後都過着如今這般日子,還不如被人一刀砍了痛快!

“我等願聽陳哥哥號令!殺虜醜!搶活路!”張翰民深諳這種鼓動必須有個“托兒”,否則就算陳一元舌粲蓮花都沒甚用處。

“殺虜醜!搶活路!”衆人緊跟着喊了起來,血氣上頭,身上又充滿了力量。

“好!”陳一元隨手一指:“你們幾個去將難民都放了,願意跟咱們殺韃虜,任由他們跟着來;不敢殺的,就尋個地方自己活命去!”

押送難民的滿洲真夷只有一隊二十人,雖然各個都是甲兵,身穿鐵甲,但未必是這裡上百人的對手。不過加上那些爲虎作倀的包衣,勝負之數卻在五五之間。如果再考慮到這些虜丑日日吃得好睡得好,一路有牛馬代步,而綠營兵卻是有一頓沒一頓,四百里徒步走來,虜醜的贏面卻是又要大上許多。

——管他娘!殺一個夠本,殺兩個還賺了!

張翰民龍行虎步,咬牙疾走。他早就下了決心,要帶着這幾個兄弟把命賺回來,自然不甘去做救人的事。

“張哥,不對!”張翰民身後的同伴突然拉住了他:“怎地沒巡營的包衣?”

張翰民腳步一停,頓時也覺得周圍太過安靜。正在他猶豫的當口,只聽到嘣地一聲弦響,一支羽箭撕破空氣,帶着尖嘯聲飛了過來。

張翰民本能地朝旁邊一閃,臉龐被箭矢帶起的勁風割得生疼。

“啊!”

剛纔拉住張翰民那綠營兵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雙手去抓刺入眼眶地箭矢。張翰民看了一眼,見他還有力氣哀嚎打滾,知道箭矢力道已經盡了,沒有透顱而入,只是眼睛肯定保不住了。

“直娘賊!敢反!殺了他們!”一個包衣站了出來,舉起鋼刀,大聲喊道。

他顯然是包衣阿哈的頭領,正好讓張翰民盯了個正着。

張翰民雙眼充血,喉嚨裡發出一聲宛若猛獸的低吼,拖着棒槌便衝了上去。他身後的同伴看着眼前這些爲虎作倀的漢人,更是比看到虜醜更加忿恨。正是這些甘心爲奴沒有骨氣的包衣,爲了在主子面前做出忠心的模樣,往往幹出更爲人齒冷的惡行。

那包衣頭子沒想到這些喪家狗似的綠營竟然還能爆發出這般血氣,嚇得膽氣盡喪,連連後退,嘴裡猶自高聲嚷着:“殺了他們!上啊!”

其他手中有刀的包衣紛紛上前劈砍,看到張翰民身量比他人都要大一圈,神情又格外猙獰,紛紛避讓,竟從他身邊衝了過去,只顧殺後面露出怯色的人。這也是戰陣上膽大者生,膽小者死的緣故,百死之餘的戰士無論技巧如何,肯定在膽氣上不會輸人,否則也活不下去。

張翰民聽到身後接連傳來哀嚎聲,輪圓了手中大棒砸中身側一個包衣的後腦勺,只見得火光中紅白相濺,還不等看清楚他便已經原地轉了個圈,繼續朝前衝了兩步,又是一棒子砸在面前包衣的肩膀上,在骨裂聲中又飛起一腳,踹中了那包衣的肚子。

那包衣頭子顯然看到有個如此兇悍的尼堪朝自己這邊衝了過來,卻不敢回頭。他雖然是這些包衣的頭領,但在滿洲軍法面前卻如螻蟻一般,只要膽敢轉向,身後的甲兵就會毫不猶豫砍下自己的腦袋。

“殺啊!”這包衣頭子終於吼道,墊步衝了上去,手中鋼刀卻覺得頗爲沉重。

張翰民怒吼一聲,卻覺得胸口發悶,手足無力,勉強衝了兩步就已經渾身發軟,腳下踉蹌。打殺可是最爲耗費體力的事,尤其是沒有經過嚴格訓練,不知道惜力的人,往往拼了兩三下就已經脫力了。

古來將門都有自己一套打熬力氣的秘訣,傳媳不傳女,正是因此保證大將上陣能夠手刃十數人而樹立戰威。尋常兵士不懂這個道理,一個照面已經將力氣耗盡了,後面自然就缺乏餘力。

那包衣見狀大喜,連忙要上去揮刀斬首,卻聽到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隱隱盡成風雷之聲。

是有人驅了難民衝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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