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一 旌旗十萬斬閻羅(17)

“臣任監國,已然冒犯物議。如今有無知者直斥兒臣懷割據之心,枉屈之餘,誠不知如何辯誣。本欲即刻返京,聆聽聖訓,然則奴變未平,弊陋叢生,東南動盪,關係國家糧稅重地,生民所繫,不敢遽廢。故兒臣甘冒天下之非議,亦求爲聖天子肅清乾坤。

“爲免忠臣猜疑,宵小跳梁,臣請聖天子裁撤兩京制度,以南京皇城爲行宮,撤南京部寺制度;以南直隸轄地爲安(慶)徽(州)、江(寧)蘇(州)兩省,設立三司,銓選牧民官吏,皆歸北京六部所轄……”

崑山濟留倉引發的江南官場地震,無論由南京大佬還是浙江使司來承擔責任,都會被人以“奸黨構陷”爲由扯不清楚。只有朱慈烺站出來,才能將“黨爭”這個帽子摘掉,迴歸原旨:吏治不清。

承擔責任就要提出解決辦法,既然有人懷疑皇太子監國南京是要割據半壁——雖然這個邏輯經不住推敲,但的確有人喊了出來。那麼皇太子索性將兩京制度革除,北京是唯一的政治中心,南直隸分成兩個省份,由北京派官直轄。

這樣做,總能自證清白了吧?

……

“的確,這樣做的確能證明皇太子本人絕沒有另立朝廷的野心,但南中諸臣恐怕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南京六部,各寺、院、署,一應裁撤下來的官員恐怕要有兩千名之多。”皓首白鬚的古稀老人坐在官帽椅上,一邊剝着橘子,一邊緩緩說道。

坐在老人上首的便是如今督師湖廣的史可法。他從南京兵部尚書位置上調任湖廣總督,明着是平調,實則卻是謫官。到了武昌之後。史可法越發覺得政務難行,一方面是楚鎮散兵未能肅清,許多地方已經形成了割據縣城的匪幫。另一方面是湖南更有苗僮夷族,不服教化,時順時亂。若是要發兵清剿,卻苦於無兵。

山地師主力就在兩湖,平日裡也能尊重地方牧守之官,但師長羅玉昆事事以兵部文移爲準,根本不理會總督旗牌。史可法的性子也做不到洪承疇、袁崇煥那般殺將如殺雞的決絕,只好本着相安無事之心。慢慢消耗。

雖然本地公務不行,但史可法也沒有忘記南京和天下大事。他的這位幕僚姓姚名康,博古通今,彷彿有王佐之才,是以他只稱“姚先生”,以師禮待之。沒有絲毫倨傲。

姚康當初寫過一本《太白劍》,以唐時王巢之亂來影射時局,據此提出“聯虜平寇”的國策,爲史可法所認同。結果卻證明東虜並非唐時的西戎,大明也沒有“郭子儀”,若不是因爲東虜決策失誤,恐怕江南半壁也不能保全。

這事讓姚康鬱郁許久。對天下局勢越發惜言慎重,不敢多說。不過如今江南局勢對他來說卻是洞若觀火,因爲江南士林的反應百餘年來沒有變化,來去就那麼幾招,太容易判斷了。

只是皇太子殿下的反應常出人意料,着實有些天馬行空。

“若是北京真的撤了南京,對皇太子而言豈非一刀換一刀?”史可法道:“有南京這個架子撐着,終究比分立兩省要容易統攝。”

“老夫卻不這麼看。”姚康常年養性,此刻清楚感覺到自己精神繃緊。他小心道:“南京上下傾向皇太子之人少之又少,不過幾個五六品的給事中。真要撤了南京制度。對他而言反倒權力越發集中,可以直接授命給南直兩省的三司。”

“這新省三司總還要向北京彙報,不如直接指揮南直便利啊。”史可法不以爲然。

“恐怕南方士林都低估了這位皇太子對朝政的控制之強。”姚康悠悠道:“內閣之中,李遇知遲遲不走,只是因爲吳甡要總裁今年的會試。等吳甡收了這批門生。李遇知也就該致仕了。蔣德璟領命治理黃淮,一直是在外督工,真正辦事的兩個閣老都是皇太子的人,他爲何要擔心北京對他會有掣肘?”

史可法心中還是有些不信。吳甡和孫傳庭都是老成能吏,總不會一味順着皇太子的意思行事。所謂伴君如伴虎,他們這樣的老成人,與辦事激進的皇太子之間怎麼可能沒有摩擦?

姚康又道:“其實南京那邊是太狠了一些,逼得皇太子出此絕戶之計。”

史可法道:“士林一向以刀筆鋒銳自以爲能。誰能想到,報紙之爲物,竟能發動起如此浩大的聲勢。說起來,報紙也是皇太子推行的新政啊。”

姚康搖頭道:“口誅筆伐是一者,辭官求去又是一者。這兩者分明就是皇太子那邊蓄力以待,讓衆人擺明車馬,亮出刀槍,然後借力回擊。明公且試想:江南士林若是沒有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沒有如此衆志成城,皇太子要撤除兩京制度,豈能如此輕易?”

史可法順着姚康的思路想去,也不免感嘆:“如今江南宛如殊域,怕是天子也不得不撤了南京吧。”

“正是,防的不是皇太子,實則是江南自成一統啊。”姚康說着搖了搖頭,將橘子放入口中含暖。橘子本來不能久存,張岱的四叔張燁芳發明了一種存法,便是用黃砂缸籍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過得十日,草有潤氣則更換之。如此可藏至三月盡,甘脆如新採者。

雖然奢侈,卻爲江南勢家大戶所喜用。

史可法固然清廉,但這種生活必須的開支卻也不苛責自己。何況姚康也是嗜吃橘子,自然要保證供應。

“此文一出,江南不知如何應對。”史可法問道。

姚康道:“老夫子們無非就會說‘祖制’兩字。”

史可法默然。祖制是最鋒銳的利器,但也是最無力的辯駁。而且以南京爲祖制本身也有些站不住腳,因爲大家都知道太祖高皇帝其實並不滿意南京這個首都。他一度以開封爲北京,設北平府,後來復爲開封府。洪武二十四年,派皇太子標巡撫陝西,考察遷都關中之事。

從永樂到正統年間,北京和南京的京師地位也幾經轉折,或是以北京爲行在,或是以南京爲行在,一直到正統六年才最終確定了南北兩京制度。

這要是再吵起來,又是好一番口水仗,而且南京多半要落在下風。

“若是誅心而論,老夫幾乎覺得這一切是皇太子挑起來的。”姚康突然道:“若是南直分成二省,歸於六部,則江南士林原本以南、浙爲砥柱的體制,就成了三省爭立。照皇太子劃的安徽、江蘇兩省而論,前者有錢,後者有才。一旦分立兩省,其人分論鄉黨,豈非給了皇太子各個擊破的機會?”

史可法猶疑道:“皇太子恐怕還不足以操縱人心一至於此吧?”

姚康笑而不語。

“先生以爲,江南該如何應對?”史可法又問道。他知道自己雖然離開了江南,但那邊肯定會有人來信詢問他的看法,正好先打個底子。

“江南富庶天下知聞,要是肯給皇太子分一杯羹,或許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姚康笑道。

“分潤?皇太子?這天下都是他家的……”

“明公自己信麼?”姚康揮手打斷了史可法:“這天下名義上是朱家的,可皇帝穿着破衣,而江南豪富之家卻連奴僕都有幾身替換的綾羅綢緞。若是沒有國變,或許這情形還能維持幾十年。經歷了甲申之變,皇太子抄家養軍已然食髓知味,還會對江南膏腴之地視而不見麼?”

“皇太子胃納終究有限,也要顧忌身前生後之名,若是江南勢家能夠分潤一些出來,倒還罷了。若是鐵了心要吃獨食,怕是難得善了。”姚康嘆道:“只可惜人爲財死啊!”

史可法搖了搖頭,他聽說內閣早在十八年就已討論《稅法》,因爲蔣閣老的一力阻礙,始終無法達成合議。如果能夠在江南先行達成此法,無疑是皇太子最喜聞樂見的事了。

暫且放開江南的事,史可法又道:“我湖廣的事也是繁雜,本官一力推行東宮新政,卻阻礙重重,收效極微。正想上疏,卻又擔心被皇太子誤會我在聲援江南,攻擊新法。唉。”

“明公之慮誠不爲過。”姚康道:“湖廣之難治,在於沒有肯下狠手的官員。他們一個個都想着進名宦祠,哪裡願意得罪地方?”

“他們倒不怕皇太子拿他們發落……”史可法嘆道。

“怕什麼?不還有上面的官兒頂着麼?”姚康笑道。

“我卻不想爲他們撐着。”史可法面露厭惡,他對於那些庸蠹之輩本就沒甚好感。

“這倒簡單,”姚康道,“逼着各地將正稅補齊,只要能交出糧食,就是對皇太子的最大支撐。明公既不指望進名宦祠,在乎什麼?”

“這……”

“然後收集一些下官們苛虐百姓的證據,交給皇太子就是了。”

姚康三言兩語說了應對之策,吃完了手裡最後幾瓣橘瓤,拍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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