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九 南北驅馳報主情(2)

段氏對於皇太子回宮並談不上有何欣喜,十分緊張倒是真的。她知道自己應該視皇太子爲終身的依靠,是這個世上最最親密的人。老話不是常說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現在就算是親身爹孃見了自己都得恪守臣禮。

可就是害怕。

沒有別的原因,這種畏懼在段氏心中驅散不去,皇太子離開越久,她在宮中越是自由,等皇太子回來時她就越是拘謹畏懼。

朱慈烺敏銳的捕捉到了這股情緒,也能夠理解:兩個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突然之間成了夫妻,而相處時間卻很短,因爲身份而產生的差距自然需要時間弭平。想當初姚桃、陸素瑤等女官見了自己不也是如同老鼠見貓?幾年相處下來,這種敬畏自然就會消弭。

“這孩子像你多一點。”朱慈烺抱了抱兒子朱和圭。

“男孩都是越長越像母親,他生下來的時候可像殿下了。”段氏在一旁道。

“他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像只醜猴子麼?”朱慈烺隨口道。

段氏噗嗤失笑,連忙又以咳嗽掩飾自己的失儀。

朱慈烺抱着孩子搖了搖,看着這個前世今生的第一個骨血。他很想看出小資們的種種“心情”,如詩人一般寫點“啊,這就是我生命的延續”之類的文字。

可事實上,朱慈烺看了半天,絲毫沒有覺得這個小傢伙與自己生命有何種紐帶,鑑於大明皇子極高的夭折率,如果他明日夭折了,自己多半也不會有什麼心痛。這或許就是人與人的個體差異,有些人更能感悟到形而上的層面——當然,也不排除無病呻吟故作姿態。

朱慈烺唯一看出來的。就是自己的教育責任。

帝國的興盛是個長久的大項目,自己做完之後,爲了不讓子孫糟蹋掉,必然要對子孫進行教育。

“他跟你一起住?”朱慈烺問道。

“臣妾看他還小……”段氏支吾道。

“嗯,就讓他跟我們一起住。”朱慈烺小時候可不是跟父皇母后一起住的,由乳母和內官照顧。別殿而居,這纔是真正的傳統。不過朱慈烺很擔心孩子的早教問題,所以特意下了令旨。

段氏聽了自然高興,乳母卻不樂意。如果換個人,她或許已經喊出來:這不合體統。然而面對殺伐決斷的皇太子殿下,她卻沒有這個膽量,只能垂頭站在一旁,希望皇太子能感受到這股怨念……只要皇太子開口垂問,她就會將祖制和傳統告訴皇太子。儘自己的本分。

可惜朱慈烺並沒有去注意這些小細節,而是繼續道:“以後儘量不要讓孩子離開你的視線,大危險別有,磕磕碰碰也別太在意。不曾聽人說麼,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飢和寒。”

乳母終於忍不住要反駁了,剛一擡頭,卻見朱慈烺正抱着孩子望向她:“以後就住我臥房隔壁。”

“遵命。小爺。”乳母膽氣盡消,連忙接過孩子。低下了頭。

段氏真是恨不得一瞬都不離開自己孩子,聞言喜笑顏開,將頭深深埋下,暗道:果然是自己骨肉,看着就是親近。

“你也可以適當運動一下。”朱慈烺道:“靜養心,動養身。不該偏頗。你喜歡什麼運動?”

段氏聞言有些詫異,她長這麼大,最大的運動量就是散步。若說喜歡,卻也談不上。

“會騎馬麼?”朱慈烺問道。

“當然……不會……”

“明天教你騎馬。”

段氏心中登時泛起一股甜蜜蜜的滋味,對翌日的活動既是期盼。又有些緊張。

朱慈烺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看過了妻兒,一起用了午膳,下午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首先一點便是跟內閣商量“分贓”的問題。

這次復臺用兵,朝中其實反對者不少。他們大多認爲國家剛剛平靜,正該休養生息。北面擴軍用兵是迫不得已,南面用兵則是無端尋釁了。

而且誠如崇禎皇帝一樣,許多人對於打下臺灣的現實利益並不清楚,對他們而言臺灣就是個蠻荒海島。對於島上的生番,按照儒道思想,文明的大明人不該去打擾這些野生動物,讓他們繼續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原始狀態之中,這纔是“德”。

朱慈烺可以在私下場合跟父母說清楚收復臺灣帶來的經濟和政治利益,但在君子恥於言利的大環境下,這種話絕不能公開說,否則就是敗壞風氣。

所以只能直接做。

朱慈烺從鄭芝龍的贖金中做賬划走一百萬兩,作爲臺灣在崇禎二十一年的預估收益。提前進行分紅——當然,只是針對留給朝官的百分之五,也就是五萬兩。這筆銀子隨着東宮行轅返回北京,直接入了內承運庫。

“雖然今年的收益不多,不過我相信會逐年多上去的。”朱慈烺對吳、孫、蔣三位閣老道。

三位閣老面面相覷,心中琢磨着如何推辭這份分潤。

無論如何,天家給臣子分潤,這種事雖然在名義上是“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但真放在眼前還是有些駭人。

“蔣先生是知道海貿之利的,”朱慈烺若有所指,“南洋公司給諸位的又是乾股,先是不會虧,就算虧也不會從諸位手裡拿錢。放心吧。”

“殿下,”吳甡終於道,“此事不妥。我等皆是國家閣輔,焉能無功受祿?這豈不是讓我輩寢食不安麼?”

“你們爲我穩定朝局,已經是大功了。”朱慈烺道:“我知道諸位未必贊同我復臺用兵,但這些日子朝政得以照規矩推行,異論之聲得以壓制,民心得以凝聚,這都是諸位先生的功勞,怎能說無功受祿?”朱慈烺沒想到送錢出去還得如此耐心開導。

他又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國家之利、官紳之利、百姓之利的問題。思來想去,我大明其實是兩頭窮。國家也窮,百姓也窮,惟獨富了官紳。所以我一旦對官紳勳戚這些人開刀,立刻就有錢了。”

三位閣輔臉上並無異色,果然是宦海老將。

“問題就在於官紳是不可能殺光的。”朱慈烺道:“我殺得了舊日的官紳,而我自己提拔起來的人又成了新的官紳。若是我動手再狠一些,別說下面的官,就是諸位先生也不肯跟我一起治理天下了。”

“殿下,官紳亦是民心。”吳甡對朱慈烺的認識給予肯定,的確害怕這位小爺鐵了心思要殺富濟貧。

“官紳要富,百姓要過活,朝廷要銀子,怎麼辦?我想只有內外兩個法子。”朱慈烺輕輕敲了敲桌面,加重語氣:“內裡,咱們互相妥協,誰都別吃獨食。官紳過好日子的同時,讓百姓吃得飽穿得暖,讓朝廷有錢養兵,抵禦外辱,興修水利。對外,咱們也不能看着泰西人遠道而來搶咱們的利潤。”

說到這裡,朱慈烺再次望向蔣德璟,道:“蔣先生,我在福州收到一封很有意思的信函。”

蔣德璟面不改色,道:“請殿下明示。”

“是有人控告福全蔣氏仗着閣老之家,壟斷貿易,強買強賣。”朱慈烺笑道:“不知蔣先生是否知曉?”

“殿下明鑑,”蔣德璟臉上騰起一片紅雲:“臣耽於公務,久未與族中聯絡。定是宵小之輩借臣名義詐騙鄉里。臣家世代書香,子弟縱有不肖,也不至於此!”

朱慈烺隨意道:“我就是想說,真要發生了這種事也不稀罕。蔣先生家沒有,難保吳先生家沒有,說不定孫先生家也有……以後來了李閣老張閣老,誰能保證家裡人不揹着自己做些小買賣?”

“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個念頭:利不嫌少,能多賺就多賺。”朱慈烺道:“鄉間小利尚且如此,放在汪汪大洋,百萬千萬兩的大利益,怎麼都沒人去取了呢?倒讓那些弗朗機人、紅毛夷千萬裡趕來掙錢。”

吳甡等人登時明白過來。皇太子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其實就是想說服內閣:要將南洋利益緊握在大明手中!南洋公司的乾股看似獎勵,其實也是誘餌,拿了銀子的人總想繼續拿,拿得更多……所以就不得不支持用兵南洋。

難怪這公司不叫臺灣公司,而叫南洋公司呢!

吳甡道:“殿下,臣以爲這乾股還是不該給臣等私人。”他見朱慈烺面有不愉,連忙又道:“殿下洞悉萬里,自然知道我等官紳之家本有買賣。說起來其實已經分潤了朝廷用兵之利,焉能再分?豈非貪得無厭?”

“殿下既然希望朝中官員皆能矚目南洋,莫若將這半成的乾股分給各個部寺。”吳甡道:“每年的分紅入部寺公賬,其各部官長吏目,按職分銀。在職則有此福利,去職則不再分潤,如此朝政方針自然長久穩固。”

朱慈烺當然知道部門獎金比私人獎金對於政策推廣有更顯著的效果。日後就算某部大佬不樂意合作,也得顧忌整個部門的民心士氣。只是他本想一步步以利引誘,卻沒料到吳甡要一步到位。

不過如此一來,官紳合法經商也等於得到了皇太子的首肯。

真是小看天下英雄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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