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大倉園附近的臨安長公主府被吳淑人作死縱火後,濃煙沖天,哪怕長公主發善心想一牀大被掩了也是不能的,消息傳遍金陵城,烏衣巷和瞻園都知沈今竹正在長公主府玩耍呢,趕緊派人去打聽消息,結果長公主府的宮人們說沈今竹一早就跟隨乾爹汪福海一家去牛首山打獵去了,就住在山間別院裡,估計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呢。
沈佩蘭聽了,心裡才放心,對徐柏說道:“你表妹越大越長回去了,性子越來越野,整天不着家,像個沒籠頭的野馬似的,都十二歲的大姑娘了,將來如何說的親事。”
徐柏正盤算着旅程呢,聽母親的嘮叨,他腦中掠過八月初九懷義成親的那天夜裡,徐楓穿着百花戰袍雁翔金甲,腰繫獅蠻玉腰帶,和沈今竹共乘一騎,在金陵城的街道上馳騁着的情景,暗想天造地設的一對熊孩子呢,難道你們都沒有發現麼?
徐柏說道:“表妹自有她的好處,喜歡她的人,自然願意娶她。那些眼瞎的人家看不見她的好處,錯過了也無妨,您着什麼急。”
“你打小就知道寵着慣着她,有時候還故意慫恿她瞎闖禍,別以爲我不知道,我告訴你——”沈佩蘭威脅兒子,說道:“若今竹真嫁不出去,你就給我娶了她!”
“什麼?!”徐柏嚇得連失戀的痛苦都忘記了,說道:“不行!我不要娶這個夜叉婆啊!真會被她打死的!”當然,可能在沈今竹河東獅吼之前,他就被徐楓幹掉了。
沈佩蘭冷哼道:“那你就幫我好好管束她,莫要再帶她出去玩耍了。”
徐柏連連點頭稱是,在家做了一天大明好兒子,次日逃也似的帶着吳敏吳訥還有龐大的後援團出發下杭州去了。
豈料在儀鳳門龍江驛站港口的官船上,徐柏就看見表妹穿着普通民女的青衣素裙站在一艘商船上,手裡還牽着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表——”
徐柏正要叫表妹呢,被吳敏打斷了,吳敏低聲說道:“表叔別叫,你再看錶姨身後那人是誰?”
汪福海!徐柏暗道:不是說汪大人一家帶着表妹去牛首山打獵去了嗎?如今看來,不是上山打獵,而是下水摸魚啊。
沈今竹的商船緩緩駛出港口,徐柏吩咐下去,命官船不遠不近跟着前面那艘商船行駛,兩艘船相繼出了港,徐柏帶着兩個外甥躲在大官船最高處的船頭船艙從,拿着西洋望遠鏡戳出窗外,仔細看着前方商船上的人,吳敏首先發現了徐楓,低聲驚呼道:“舅舅也在上頭!”
吳敏今年十三歲了,比徐楓還大一歲多,不過徐楓比她大一輩。
吳訥看着徐楓身邊的少年,說道:“我認識他,他叫做曹核,是錦衣衛指揮使曹大人的孫子、臨安長公主認的乾兒子,金陵新崛起的一霸,族學裡有幾個人經常跟他玩,捧臭腳,打羣架,到處惹是生非。前些日子和廣平伯府的顧五郎開賭局打架,那顧五郎賭輸了不認賬,請了一羣十七【八的市井混混來幫忙,將這曹核打的滿頭包呢。有曹大人和長公主出面,逼得顧五郎去曹府負荊請罪,如今廣平伯府敗落了,顧五郎再見了這曹核,定躲的遠遠的。”
徐柏暗道:徐楓和曹核都在,加上沈今竹和汪福海,這種奇怪的組合出現在一艘普通的商船上意味着什麼?徐柏毫不客氣的從外甥手裡奪過望遠鏡看着,仔細觀察着船上諸人,驀地,徐柏的目光在一箇中年男子的身上頓住了——我眼瞎了嘛?這是我姐夫慶豐帝啊!我姐姐淑妃娘娘不是有身孕麼,他怎麼到金陵來了?”
徐柏三人躲在船頭偷窺,殊不知前方商船的人也在暗中觀察着他們,錦衣衛暗探們早就看出這艘打着魏國公徐家旗幟的官船有異,好像總是跟着他們似的,便將這一切告知給主持大局的指揮使曹銓,曹銓也拿着望遠鏡觀察着大官船諸人,笑道:“無妨的,碰巧了,三個都是瞻園的人,就裝着不知,讓他們一路跟着吧,打着魏國公府的旗號,又有那麼多精銳親兵一路保護,土匪河霸都不敢惹,我們這種喬裝商船的正好沾光,不用擔心被宵小之輩盯上了。我叫徐楓寫一封密信,等晚上進港休息時你們抽空送給徐柏,叫他不要說破了,徐柏應該認識徐楓的字跡。吳家姐弟不知道皇上相貌,但是徐柏這個小舅子認識。”
兩張大帆升起,商船在長江上乘風破浪,順風順水,行的極快,到了中午就過了鎮江府,衆人去了飯堂裡吃午飯,吃飽喝足後,鳳姐滿是崇拜的目光看着慶豐帝,讚道:“朱大哥好眼光,這船上的人不僅和氣,連飯菜都做的比岸上館子還好,價錢也不貴,這世上居然有這等好事。自從遇到朱大哥,我的運氣就變好了,幾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朱大哥是福星轉世吧?”
我是真龍天子呢,比福星還厲害些。慶豐帝見美人展開笑顏,心裡美滋滋的,謙虛道:“其實我以前也沒有這麼順遂,是遇到鳳姐之後才變得萬事如意了,鳳姐你纔是我的福星呢。”
鳳姐聽了,有些侷促的抿了抿嘴脣,頰上飛過一絲紅雲,爲了掩飾心臟莫名的狂跳,鳳姐趕緊轉移的話題,低聲說道:“朱大哥,方纔吃飯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你兩個侄兒有些不對勁啊?”
慶豐帝想了想,說道:“怎麼不對勁?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每人都足足吃了三碗飯,桌上的菜連湯都沒剩一滴,能吃能喝還能睡,沒有發現有什麼毛病啊。”
“不是說這個。”鳳姐說道:“剛纔兩個侄兒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偷偷瞧着那一桌的小姑娘呢,瞧着兩個人小狼崽般的眼神,竟像是把人家小姑娘當做桌上的菜餚吞進去,真真可怕,你要好好管束兩個侄兒,別做出什麼傻事來。那小姑娘長的真好看,咱們宰牛巷一枝花、賣魚家的二姑娘小鯉連她一個手指頭都比不上。她若是我的閨女啊,我定好好藏着,不讓那些毛頭小夥子瞧見了。”
慶豐帝癡癡的看着鳳姐,說道:“鳳姐當年也是被爹孃藏在家裡不讓見吧。”
被如此恭維,鳳姐再也無法掩飾了,雙頰通紅,她有些侷促的站起來,慌亂的說道:“今日起的太早,現在好睏,我去艙裡歇個午覺去。”
鳳姐幾乎是以跑的姿勢往門口衝去,還撞歪了方桌,踢翻了一條長凳。慶豐帝見了,暗暗得意,心想等從杭州觀潮回來,我便乘熱打鐵請媒人上門求娶鳳姐,將她帶到京城去。
且說徐楓和曹核得知沈今竹會跟隨扮作生意人的汪福海一起去杭州,而且與他們同船,興奮的差點把包子鋪拆了,興致滿滿的登了船,果然看見民女打扮的沈今竹牽着大皇子的手在甲板上玩耍嬉戲,四隻眼睛就像粘在人家姑娘身上似的。
太丟人了啊!都是貴族世家弟子,怎麼和街頭流氓惡少無異!曹銓一手一個將楓核二人強行拖到船艙客房裡教訓,“……你們莫要露出破綻,誤了大事!那樣看一個姑娘,還要臉不要?管好你們的眼珠子,再那樣看人家,不等人家乾爹汪福海揍你們,我先把你們的眼珠子挖出來!”
“你剛纔看什麼!”
曹銓走後,楓核二人怒目而視,異口同聲的質問道,在船艙裡又開打起來。這兩人不愧爲是流着同一血脈的堂兄弟,雖然相貌性格截然不同,可是有些方向是驚人的相似——比如午夜春夢的是同一人,楓核二人同眠共枕好幾晚了,連夢都是一樣的,彼此都沒有臉說破,只能用拳腳表示憤怒了。
打的正酣呢,曹銓踢門進來吼道:“都給我住手!誰要敢再動手,我扒了你們的衣服扔江裡餵魚去!”
楓核二人停手,乖乖滾到自己鋪蓋上躺着不動。擔心這兩個臭小子跑去找沈今竹說話露陷了,曹銓乾脆將門從外頭鎖上,到中午吃飯時才命人把兩人放出來。
兩人百無聊賴的看着窗外重複的江景,聽到上面甲板上大皇子和沈今竹的奔跑嬉笑聲,心頭癢癢的,徐楓瞥了曹核一眼,說道:“喂!其實從窗戶探出身去,抓住欄杆就能爬到甲板上。”
曹核其實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也正欲如此行動,但是徐楓說破了心思,曹核反而心生警惕,說道:“你爲什麼不這麼做?”
徐楓說道:“你過來看,從窗臺到上面欄杆的距離太長了,你我的身高都夠不到,需要一個人在下面託舉才能抓着欄杆,那人上去後,放下一根繩索,託舉的人抓着繩索就能輕易而舉的登上去。需要相互合作,兩人都能上去。”
曹核從窗臺上探身出去,果然踮起腳跟都夠不着,他對着徐楓擡了擡下巴,說道:“你來託着我上去。”
徐楓說道:“你先託我上去,我比你高,能一舉成功。”
曹核嘿嘿冷笑:“高有什麼了不起,我還比你輕呢,你親親一託就能把我舉起來,你那麼大的個頭,我未必能舉起你,到時候把你摔下江去,你們徐家要找我償命來着。”
徐楓不幹了,說道:“你是個最無賴滑頭的,你若是先上去,肯定拍拍屁股就走了,把我扔在艙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
曹核拍着胸脯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我是認賭服輸的,那晚在煙雨樓,我就能按照賭約脫了衣服橫渡秦淮河,今日我把話撂下,我若是上去,第一件事就是放下繩索拉你上去。”
徐楓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那天你認賭服輸,是因爲有好多人作見證,你不得不爲之,現在艙裡就你我二人。你的人品,我不相信。”
曹核剛纔說的真心話,見徐楓如此不相信自己,頓時惱了,說道:“我纔不會背信棄義呢。好吧,就是我上去後,食言不幫你,你拍門大聲叫喚,說我逃出去了,我爹爹也會把我捉進來,這是何苦!所以於情於理,我都不會騙你的。”
徐楓一聽,好像真是這個道理呢,總是這樣僵持着,這一上午都要關在艙裡,不若試一試。他定定的看了曹核一眼,說道:“好吧,我託舉你出去,你要是食言,以後我見你一次打一次,纔不管你老子老孃是誰。”
“好,我們擊掌爲誓。”
啪!兩人來到窗臺邊,徐楓探出頭去,曹核騎在徐楓的脖子上,果然輕易而舉抓住欄杆爬到甲板上,曹核信守承諾,放下繩索將徐楓拉上去,兩個小公舉脫離了“牢籠”,看着江面上沙鷗飛舞,心情很是振奮。
兩人在甲板上看見蹲在地上打玻璃球的大皇子,還有寸步不離“犬子”的汪福海,大皇子瞧見曹核,頓時眼睛一亮,跑過去叫“表哥。”還有楓核二人陪他玩打玻璃彈珠這種幼稚的遊戲,楓核二人想打聽沈今竹的消息,便陪着他玩起來——他們兩個再心急,不敢問人家乾爹汪福海。
曹核問大皇子:“你表姨呢?”
大皇子說道:“表姨說她不舒服,回艙睡覺去啦。”
徐楓覺得不對頭,問道:“她是生病了麼?”
大皇子說道:“對啊,前幾天病的幾乎臥牀不起,連門都不太出,昨天才好些,陪我糊風箏玩,可是來了一羣兇巴巴的壞人,吵吵嚷嚷說姑姑偷——”
大皇子頓下,想起昨天沈今竹千叮萬囑不準再說“偷漢子”三個字,便住了口,說道:“壞人要燒房子,表姨帶着我們從怪獸的嘴裡下去,一直走啊走,走到了表哥家裡。”
吳淑人在長公主府縱火一事,楓核二人都知曉,但是沈今竹“生病”一事,他們都不知道,聽大皇子如此說,兩人心下着急,忙追問道:“她是什麼病?大夫怎麼說的?怎麼生病還要出來?”
這兩人着急,聲音就大了些,被汪福海聽見了,汪福海警惕的看着楓核兩人,總覺得他們對自己的幹閨女不懷好意,便板着臉說道:“你們問這麼多作甚?不準跟着我們,不準踏入我們船艙半步,否則就要曹大人把你們領回去。”
楓核二人頓時傻眼了,好容易捱到午飯,終於看見汪福海領着沈今竹和大皇子來飯堂吃中午飯,兩人一邊往嘴裡塞着飯菜,一邊偷偷往沈今竹身上猛瞅,從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麼來,不像是生病的樣子嘛。殊不知這一幕被同桌的鳳姐看在眼裡了,飯後還要慶豐帝好好管一管兩個“侄兒”。
沈今竹一行人吃完午飯,去了甲板散步消食,楓核二人如兩隻怎麼都趕不走的蒼蠅般跟上去,徐楓被曹大人半路攔住了,指着後方跟着的大官船說道:“那艘官船打的是你們徐家的旗幟,你的兩個外甥還有七堂哥徐柏在上面,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你趕緊修書一封給徐柏,叫他就這樣一路跟隨我們,莫要戳破了皇上的身份。”
事分輕重緩急,徐楓只得先跟隨曹銓寫信去,等他回到甲板上時,沈今竹和曹核等人都不見蹤影,徐楓氣急敗壞找了好幾圈都沒找到,無奈回到船艙裡,居然見曹核躺在鋪上,手裡舉着一個檀木護身符做癡呆狀。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核桃就在被窩處。徐楓連被子帶人一起踢到了地板上,吼道:“你們剛纔去那裡了?”
曹核破天荒的沒有還手,抱膝坐在地上,繼續對着檀木護身法做花癡樣,說道:“今竹說她無事,就是有些暈船,她還送了這塊護身符給我,保平安用的。”
轟隆,八月豔陽天,徐楓覺得自己的小心肝被一道天雷劈成了兩半,怎麼會這樣呢?今竹肯定是心悅我的啊!爲什麼她送給曹核護身符我卻什麼都沒有?難道她變心了?不會啊,曹核這幾天和我幾乎是形影不離,他根本沒有機會回長公主府,究竟是怎麼回事?
徐楓嫉火中燒,恨不得把奪了曹核手裡的護身符爲己有——可那有什麼用呢?不是她送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曹核就像夢遊一樣,將被子抱回鋪上,那小心翼翼、還傻笑的樣子,好像抱的不是被子,而是一個人似的,曹核將護身符戴在胸前,拱進被窩裡,做起了美夢。
想到曹核會做什麼夢,徐楓更是嫉火焚身了,若是尋常少年,定會將曹核一頓胖揍,或者黯然對月傷神,但是徐楓性子堅韌,中二期膽大妄爲,藐視一切規矩俗套,他下定決心,去找沈今竹當面問個明白。那天他獨自趕着馬車送沈今竹回烏衣巷,看見她驚喜又帶着些許羞澀的眼神、兩人並坐在車轅子上,那一刻心意是相通的吧。
徐楓開始相信自己的直覺判斷,一定是曹核使詐!今竹纔不會那麼快移情別戀呢!
在商船的搖晃中,曹核很快如願做起了美夢來。徐楓悄聲出了門,上樓去了甲板處,回想起大皇子說他們居住的船艙在商船的中段,摸清了大概的方位,徐楓攀附着繩索,頭朝下,一個窗戶一個窗戶的慢慢找,第一個是酣睡的大皇子,第二個果然就是盤腿打坐的沈今竹了!
徐楓大喜,悄聲叫着今竹的名字,沈今竹放了他進來,問道:“聽曹大人說表哥和吳敏吳訥的官船跟在後頭,你寫了信給他們?”
徐楓不說話,只是貪婪的看着她,其實也就四天不見,但他覺得沈今竹和以前不一樣了,但具體那一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來,沈今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來,她這幾天和陳媽媽一起對戰初潮,還真沒怎麼想過徐楓。
沈今竹笑道:“你怎麼和曹核一樣,變成呆頭鵝似的。”
一提曹核,徐楓猛然醒過來,快要迸發出的柔情被嫉妒擊退了,徐楓低聲吼道:“你爲何要送護身符給曹核?你——你連我都沒給呢。”
“哦。”沈今竹不以爲意,從箱籠裡翻出好幾串一模一樣的檀木護身符來,隨便從裡頭抽了一個遞給他,說道:“是這個吧?峨嵋給了我十個呢,凡是給七梅庵捐香火錢超過十兩銀子的,都送一個。壁若姐姐、吳敏、我乾孃汪夫人都得了一個。今天曹核說等回了金陵,就捐五十兩銀子給七梅庵呢,我就送了他一個。”
原來這個檀木護身符是這個來由!徐楓只覺得好氣又好笑,這幾乎人人都有的物件,曹核巴巴的當做定情信物一樣藏在身上,害得我好一陣傷心難過!
不過儘管如此,徐楓還是吃了些飛醋,說道:“我也捐了香油錢,你怎麼不先給我?”
沈今竹說道:“你不是最討厭戴這些東西的嗎?魏國公夫人爲你求了那麼多護身符,你連雞鳴寺的玉佛都不屑一顧,怎麼會要這個檀木做的小物件,所以我就沒想要給你。”
徐楓耍橫說道:“我現在又想要了,你給不給?”
沈今竹瞪了他一眼,說道:“你戴我就給,你不戴我留着送給別人,統共就做了九十九個,都花了銀子呢,別浪費了。”
徐楓忙說道:“你親手給我戴上,我就一直留着。”
這還蹬鼻子上臉!沈今竹沒好氣的扔了一個過去,說道:“你愛要不要!”
“要的要的。”徐楓認慫了,看着掌心裡和曹核一模一樣的木牌,總覺得有些刺眼,說道:“你送給我的東西,怎麼好和別人一樣?你不是會刻章嘛,隨便拿着刻刀劃點其他的纔像樣。”
沈今竹覺得徐楓的要求太過分了,“出門在外,不方便帶一堆東西,那裡來的刻刀?再說這檀木牌上刻的是佛家六字真言,用蓮花紋修飾着,再添上任何東西都會破壞美感還有靈氣呢。別異想天開了,你再囉嗦,我就收回去。”
徐楓一把將檀木牌握在手心裡,說道:“這護身符的反面是光面,什麼都沒有,你在反面拿剪刀或者匕首刻一點東西好不好?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東西,拿出去和別人一模一樣怎麼行。”
沈今竹嫌麻煩,反問道:“怎麼不行?”
徐楓怔怔的看着她,良久才說道:“你應該明白我的心的。”意思是說,你既然知道我的心,爲何給我和別人一樣的物件?
沈今竹也是一怔,說道:“我以爲你懂我的意思。”意思是說,你既知我心意,爲何糾結與一個護身符呢?有沒有護身符、護身符和別人有沒有區別就那麼重要麼?
這對小兒女糾結着那點小心思,重聚的喜悅籠罩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來,其實若將時間倒退到一個月前,楓竹絕對不會爲了一丁點小事僵持不下,心生埋怨。正是因爲知道了彼此心意,反而求全責備,斤斤計較起來。
徐楓也不想想,若在一個月前,他若提出此要求,沈今竹二話沒說,拳腳就上來了,如今沈今竹不僅不動手,還耐心解釋爲何不畫蛇添足在護身符上刻字,這個態度已經很好了啊!
沈今竹也不知道,徐楓突然變得婆婆媽媽,斤斤計較正是在乎彼此心意的表現,越是鍾情的人,心中越是不安,就不停的用看似“找茬”的態度來證明對方真的在乎自己的感受,戀愛中的人都看起來略作,就是這個原因了。這種奇怪的心理和行爲模式,使得初戀變成一杯苦中帶着甜蜜的茶,苦的盡頭總有回甘,使得人情不自禁的飲下一杯又一杯,樂此不疲,疲了也要繼續飲。
艙內一片靜默,沈今竹心頭煩悶,說道:“你走吧,我要午睡了。”
徐楓站在原地不動,沈今竹又說了一遍,徐楓固執的將檀木牌遞過去,“你刻上東西我就走。”——和曹核同處一室也就罷了,我纔不戴和他一模一樣的護身符呢!
沈今竹嘆道,“好吧,我用裁紙的小刀試試,若刻廢了,你也不許扔掉。”
見沈今竹讓步了,徐楓心情大好,她果然還是在乎我的!徐楓連連點頭道:“你就是刻一個癩頭黿,我也戴着。”此話一出,徐楓暗自後悔:上一次和沈今竹吵架,甚至拔劍相向,就是因爲他失口說贅婿無用,沈今竹說他祖宗中山王徐達是癩頭黿引起的。
沈今竹似乎沒在意,她笑道:“說話算話,我就刻只烏龜,看你戴不戴。”
已經把話說出去了,徐楓只得認命。沈今竹拿着裁紙刀在檀木牌上划着,一會就成了,吹了吹上頭的碎屑,遞給徐楓,徐楓以爲真是隻烏龜呢,垂頭喪氣的接過,驀地身子一僵,漲紅了臉,說道:“你怎麼刻了這個?”
沈今竹抿嘴一笑,“怎麼了?你真想要個癩頭黿啊,那個長的太醜了,還兇巴巴的,再說我也不會刻啊。”沈今竹心寬,倒是把那天罵徐楓祖宗是癩頭黿的事情都忘記了。
徐楓說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個很好,我很喜歡,你怎麼想到要刻這個呢?”
沈今竹雙頰飛出一抹嫣紅,“兩片葉子而已,刻的順手。”
徐楓回到艙裡,曹核還摟着檀木牌做着美夢呢,但是徐楓已經沒有任何憤怒的感覺了,他躺在鋪上,看着檀木牌反面刻着一片楓葉、一片竹葉,開心的裂開嘴笑着,連睡着了都沒有合攏。
傍晚時分,商船就到達了揚州,船隻靠港停泊,因爲明日天亮就要上船繼續趕路,衆人就沒有進揚州城,結伴在港口附近找了間榻房住着,剛一進門,迎面哄涌而上一羣中人經紀,慶豐帝趕緊拱手說道:“諸位!我們的貨物都要運到杭州販賣,在揚州只是下船過夜,你們找別船去吧!”
一箇中年經紀笑道:“各位客官,你們就不想多捎帶點貨物去杭州販賣麼?倒手就能賺些銀子呢,我們榻房後面的倉庫什麼都有,有安南的犀角胡椒、暹羅的*寶石、廣州的沉香麝香、益州的麻紙、嚴州的雄黃、鄭州的氈、西北的狐皮、日本國的倭扇和漆器,那些江南絲麻布匹就更不用提了。各位客官先請用飯,飯畢總要散步消食的,不妨跟隨在下去逛一逛倉庫,說不定就有各位想要販賣的東西呢。”
所謂榻房,就是客棧和倉庫的結合體,榻是給人住的,房指的是堆放貨物的倉庫,類似後世的酒店加上物流中心。榻房都設在成爲驛站和港口附近,商人們的大宗交易,也一般是在榻鋪進行,買賣雙方多半是通過中人和經紀牽線搭橋完成的。商人不需要進城尋買主,大多就能將貨物變成現銀,經紀和榻房從中抽成得報酬。當然了,如果已經在城裡定下買主,貨物就徑直運到城中去。
遊商們就是在各個城市的榻房中買進賣出,從差價中獲利,這中年經紀說的很有道理,船中貨物都運到杭州去,有空在揚州榻房裡買些緊俏的貨物帶上船,到了杭州能多賣點錢——但問題是,慶豐帝一夥人全都不務正業啊,慶豐帝抱拳婉拒了,說商船貨倉已滿,裝不進去新貨物了。
衆中人經紀聽了,皆失望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繼續閒聊,在榻鋪守株待兔等待下一波客商。慶豐帝一行人散在各處用飯,衆人當然是有意將慶豐帝儘量圈在中心位置,沈今竹等着上菜,聽見隔壁桌的中人經紀們聊最近貨物的價格變動,其中關於硫磺的價格引起了沈今竹一行人的注意。
一個老經紀說道:“最近你們注意沒有,硫磺價格飛漲啊,短短不到三個月,就漲了一半進去,但是在榻房販賣硫磺的商人卻越來越少,硫磺減少,買主卻不見少,這價格就被猛地炒上去,也不知何時能回落。”
一中年經紀搖頭道:“這幾年是沒戲了,大明的硫磺礦很少,以前只是做藥用、手工作坊、還有鞭炮煙花用硫磺,咱們大明的軍隊用火器的越來越多,炸【藥槍【彈那裡缺的了硫磺呢?火藥廠天天運多少硝石硫磺進去?日本國的硫磺純度高,質量好,價格也便宜,兵部每年從日本國買了不少硫磺呢,但是今年春,據說是日本國的什麼將軍發了禁止令,不準本國的硫磺外賣,而且是賣給誰都不行,只准倭國人自己用。”
“一紙禁令下來,在大明流通的硫磺自然就少了,所以一時間洛陽紙貴了嘛!建議各位手上若有點餘錢,不妨屯一屯硫磺,我瞧着到了明年春,硫磺價格至少翻一倍呢!”
衆人皆說是,甚至當場幾個經紀打算合夥屯硫磺,打算來年賣高價。老經紀沉吟良久,搖頭說道:“什麼禁令不禁令的,只要有錢賺,賺的多,那些日本商人還不是冒着殺頭的風險往大明運硫磺,硫磺的價格越高,商人們的膽子就越大,只要肯出銀子,什麼買不到?走私的硫磺多了,這一紙禁令也是廢紙一張。”
“再說海外之地,也並非日本國一家有硫磺,錫蘭和爪哇等南洋的硫磺礦也不少,成色也不錯啊,日本國的禁令下來,海商們也料到硫磺必漲,用不了幾個月,其他國家的硫磺很快就能蜂擁而至到大明,硫磺價格也就慢慢降下來,所以老朽覺得,屯到今冬或許可賺些銀子,屯到明年,恐怕有些風險,諸位要三思而行啊。”
此話一出,方纔號召同行們屯硫磺的中年經紀對着老經紀拱手笑道:“說的有理,您見識多廣,我太過短視了,差點害了同行,真是慚愧自啊。”
老經紀也回禮說道:“不敢當,我不過就是多活了幾十年,各種風雨見得多了。你消息靈通,剛纔說的挺對的,硫磺在今年確實有利可圖。你們屯硫磺,老朽也入一股吧,稍一倒手,今年全家都能過個富裕年。”
商機難得,衆經紀向店小二要了筆墨紙張,開始募集銀子分股屯硫磺,還討論着附近那家的榻鋪有硫磺,今晚連夜尋訪多加榻房買下來,說不定到了明天又是一個價錢了。硫磺屯在塌房裡,出些保管的費用就是唯一的成本,相對未來的利潤來說,就顯得微不足道。
沈今竹因在章家清風閣和統治日本國的德川家嫡長子竹千代有過照面,而且還和竹千代的手下武士們混戰一場,因此對日本國的消息很敏感,聽中年經紀說是日本國的什麼將軍下令禁止硫磺貿易,暗想肯定是幕府大將軍德川秀忠了,爲何要頒發這種禁令呢?兵部用來造火藥的硫磺確實大多來自日本國,可也並非離了日本就造不出來了,若真有需要,大明本地的硫磺肯定是先供給軍需,再說錫蘭等國的硫磺礦源源不斷運到大明,連這羣經紀都知道,所以屯貨到了今冬就賣出去,明年硫磺價格會下跌的,這個道理德川秀忠難道不明白?
同樣是一件事,慶豐帝思考的方向就不同了,他站起身來,對着剛纔說話的老經紀拱手行禮道:“這位老丈,方纔聽您老人家講各國硫磺不久便能到大明,可我大明現在是海禁,不能自由和海外通商,那個國家每年來多少船隻、船隻裡裝載什麼樣的貨物、貨物價值幾何都已經在文書中寫明瞭,由市舶司監管抽稅,提前一年發放文書,也就是說今年進港的貨物種類是由去年決定的,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把硫磺運進來?”
老經紀笑道:“聽你的口音,是北方的商人吧,對海禁一事不瞭解,也情有可原。其實我大明的海禁早就是廢紙一張了,只要賄賂市舶司的官員和太監,什麼船不能靠港、什麼貨物運不進來?遠的不說,你就看看這家榻房的倉庫,裡頭有多少海外的東西等着售賣?呵呵,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是朝廷乃至皇帝都管不了的。第一是做夢,第二就是銀子,只要有利可圖,有錢能使鬼推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