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里希並未接過陶罐,只是看看護明,又看看屈非,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屈非沉默片刻,終於道:“這裡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去我那裡吧。”
海格里希也沒有異議,轉身走了兩步,又走回到護明身邊,把他抱起來,邊壓制住他驚訝之下的掙扎,邊道:“你也不希望你姐姐看見你這種狀態,是不是?”
護明的動作驟然停了下來。
屈非走在前面,聞言,淡淡道:“護明知道明月對瀾歌做了什麼了。”
此言一出,海格里希也跟着沉默下來。
海格里希不是很確切地知道明月,也就是瀾歌那所謂的養母對瀾歌做了什麼,但是海妖對他轉述過,瀾歌在看了那封信之後,是什麼表情,海格里希多少也能猜出,明月不會對瀾歌做好事。
現在,明月的親生兒子、卻對瀾歌心存慕濡之情的護明,得知了一向和自己不親的母親,對自己最喜歡的姐姐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又該如何自處?
明月在原主還沒有記事的時候,就開始不斷地傷害她的身體。用毒藥會留下痕跡,明月就不斷地在原主的飲食起居上動手腳,怎麼對身體不好怎麼來。
這樣折騰了十六年,原主的底子就是再好,也會被折騰去半條命。
更何況,榮貴妃在生產原主的時候,因爲後宮某種見不得人的原因難產,胎中餘毒多少傷了她的身子。
先天不足,再加上後天失養,這才讓原主多病多災地長到十六歲,被一場風寒奪去了性命,順順利利,換了個靈魂,成了現在的瀾歌。
護明之前還疑惑,爲什麼姐姐熬過一場風寒,再次醒來的時候,言談舉止會有了這麼大的變化,現在看來,那分明是姐姐得到了母親要害她的證據!
鳴霄閣和北辰謹的任何一次信件來往,屈非都會親自做了備案,放在一個只有他能看見的地方,但今天中午事出突然,屈非匆忙從房間中離去的時候,忘了他早些時候將房中密道告訴過護明。
事有巧合,護明看着引月陷入沉睡,因爲心中有事,在屋中再也待不住,就想着和屈非說說話,好歹也要弄清楚姜月貞神神秘秘地單獨去找定王妃是爲了什麼。
只是當護明走出密道、在屈非的屋中逛了一圈之後,他沒有找到屈非的人,卻找到了屈非藏匿起來的密信。
護明也是孩子心性,隨手將其中幾封信拿起來看看,對照着之前瀾歌隨口教給他的密碼系統,竟然也連蒙帶猜地將信中內容大致揣摩了出來。
其他的信件都沒什麼,只有其中一封信,北辰謹詳細寫了明月這麼異常的舉動,並告訴瀾歌,白風能夠順利取得原國探子的信任,全都是因爲他手中持有本該屬於瀾歌的玉佩——而那塊玉佩,是明月交給北辰諾,北辰諾再交給白風的。
當屈非終於確定了重傷之下的杜婆婆藏身何處之後,終於得以返回屋中,準備將藏匿信件的地方徹底復原,但他還沒踏進屋中,就察覺不對。
當屈非進入屋中,看見的就是護明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手中捏着一封信的模樣。
屈非當即心中就咯噔一下,上前,掃了一眼那信件上面的內容,不由輕嘆一聲:“這不是你該知道的。”
護明聽見屈非的聲音,緩緩擡起頭來,面上也沒有多麼悲傷,只是有些麻木:“屈非,你說,母親爲什麼要害姐姐?他們……他們不是拼了命纔將姐姐救出來的嗎?”
“青巒有爲什麼要保
護瀾歌?”屈非並未直接回答,只是道,“明月只是王宮中的一個普通宮女,甚至都不算是冥族人,她又憑什麼要爲瀾歌付出一生?”
護明眼中逐漸帶出一點茫然來,只是重複道:“如果不能好好對待姐姐,母親當初爲什麼又要拼死帶着姐姐從宮中離開?又爲什麼要護着姐姐,東躲西藏這麼多年?”
屈非眼中逐漸帶出一些冷意來,緩緩道:“當初若是不帶着瀾歌,第一個沒命的,就是明月。”
因爲薛青染將當年大部分的實情都掩蓋了,所以屈非並不能確切地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多少也能肯定,若不是青巒護着,明月這種宮女根本沒有可能在宮變中活下來。
甚至以屈非的心智,如論如何也不明白,爲什麼薛青染那樣的男人,會和明月有了牀笫之歡,甚至薛青染會允許明月那種賤婢生下他的孩子!
屈非能確定的,只有一點——明月使手段勾搭上了薛青染,自此就沒有吃過一點苦!
見護明依舊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屈非抿了抿嘴,直接擡手,將那封信從護明的手中抽了出來,整平,放進樟木匣子裡,放入暗格,推動機關將其緩緩復位,直到機關看不出任何痕跡了,屈非才重新轉向護明。
“杜婆婆被人重傷,若不出意外,半個時辰內必定身亡。”屈非見護明終於有了動靜,面上的神情也稍微生動了一些,“我們去見杜婆婆最後一面。”
這次,護明不需要屈非的任何催促,直接站起來,快速朝外走去:“走!”
“這也是鳴霄閣的產業之一。”屈非淡淡的聲音喚回了兩人的回憶,指着眼前的小茶館,對海格里希道,“大首領不會瞧不起這個小地方吧?”
海格里希嗤笑一聲,也不答話,直接擡腳,進了小茶館。
靠近角落的位置採光良好,但邊上斜着伸過來一叢枝椏,將大半的視野都遮住了,也算是形成了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
屈非不用小二招呼,直接帶着人,走到了那角落,坐下,對前來倒茶的小二做了個手勢,小二很快就點頭哈腰着離開了。
海格里希平靜地看着屈非,又看看護明,道:“杜婆婆是怎麼死的?”
說到這個,護明的眼眶還是紅的,聲音也帶着痛恨:“杜婆婆被煌曄的人偷襲,傷到了要害,自覺支撐不住,就進了地窖。那些蠢貨也想着跟進去趕盡殺絕,卻不知道,地窖是杜婆婆煉毒的地方,尋常人闖入,等於是自尋死路!”
海格里希眉頭微皺,看向屈非,道:“但你之前不是說,那是專門針對煌曄研製出來的毒……”
屈非淡淡道:“你是從哪裡知道杜婆婆的身份的?”
海格里希驟然反應過來:“你在試探我?”
除非海格里希事先知道杜婆婆擅長毒藥,並且曾經到過煌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杜婆婆必然對煌曄有着深沉的仇恨,纔會在屈非說出,杜婆婆特意研製出了一種針對煌曄人的毒藥時,下意識相信、並恐懼了。
只是,在接觸毒藥之後,杜婆婆整個人的外形、聲音與她在煌曄時截然不同,海格里希是怎麼知道杜婆婆的身份的?
屈非倒也不避諱,點了點頭。
海格里希冷笑一聲:“老子爲什麼要告訴你?”
“因爲你要將這件事告訴尤涅斯。”護明啞聲道,“因爲剛纔那一下子,尤涅斯定然起了疑心。我相信,與其讓尤涅斯胡亂作爲惹來麻煩,不如你將一切都告訴他。”
海格里希看着護明,這孩子抱着陶罐,神情深沉得全然不像是個九歲孩子,不由輕嘆一聲,道:“瀾歌曾經和我說過,杜婆婆對待護明很好,沒有理由的好,這讓她很擔心。”
護明的神情更加黯然。
說道這裡,海格里希難得也有些悵然:“只是,瀾歌顯然沒有發現,護明和尤涅斯在某些程度上,有多麼相似。”
天色大亮,李誦照例前往北園祭奠少年,但卻在從北園回到房間的路上,遇見了一身血氣的屈非和護明。
李誦被嚇了一跳,見屈非神情漠然,不同以往,心中有些悚然,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前,道:“老爺……”
屈非掃了一眼李誦,淡淡道:“帶上琴,到浴池等我。”
李誦微微行禮,也不問爲什麼,轉身快步回了房,取了琴,朝着屈非慣用的浴池走去。
屈非命人準備了安息香,帶着護明前往浴池。
由着下人服侍他們褪去衣衫,下了水,屈非對護明道:“這是你第一次殺人,有何感覺?”
護明沉默片刻,淡淡道:“不要告訴姐姐。”
屈非有些驚訝:“只是這樣?”
護明微微抿了抿嘴角,尚且帶着些稚氣的臉龐在水汽氤氳中,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陰鬱:“這些人死不足惜,我要有什麼感覺?”
頓了頓,護明低聲道:“我只是不想因爲這些東西,讓姐姐覺得我也髒了……”
護明的嘆息逐漸散落在空氣中,混合着溼氣,壓在人的胸口上,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李誦抱着琴,在侍女的指引下,緩緩走了進來,跪坐在簾幕之外,低聲對屈非告了聲罪,擡手就撥動了琴絃。
一時間,清越舒緩的琴音飄蕩在浴池之中,那種柔和、卻混雜着力量的聲音,一聲一聲,逐漸將先前的沉悶氛圍盪開了。
護明抱着膝蓋坐在一片流動的溫泉水中,聽着聽着,眼淚忽然大顆大顆地砸在水面上,帶出綿延的漣漪。
屈非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輕嘆一聲,面上平靜如同面具的表情出現了絲絲裂紋,有些心疼地上前,緩緩抱住了護明,低聲道:“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護明並未掙扎,但也沒有給出任何迴應,就這麼被屈非抱着,被溫熱的水包圍着,靜靜地留着淚,連絲毫哽咽都沒有。
隔着簾幕,李誦並不能看見屈非和護明面上的表情,但空氣中逐漸加重的悲傷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手中的動作一錯,整個樂曲很是突兀地停了下來。
屈非眉頭微皺,冷聲道:“繼續。”
李誦遲疑了一下,爲數不多地擡眼看着屈非,視線透過簾幕,直直地看着屈非的眼睛,半晌,手上用力,一曲《驚夢》如瀑布傾瀉而出。
就連護明都被這種如同裂帛一樣的琴聲驚動了,有些茫然地擡頭四顧。
屈非還未開口,琴音驟停,餘音繞樑,震動心魂,這情形,如同一幅最美的畫卷被人生生撕裂在眼前一般。
李誦抱着琴站起來,對着屈非和護明躬身行禮,沉默着轉身離開。
被那高超的琴音所震懾,浴池邊上的侍女竟然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李誦,就這麼呆呆地看着李誦的身影逐漸消失。
半晌,屈非愉悅的笑聲打破了這一室的驚愕寂靜,難得放柔了聲音,道:“多謝。”
護明緩緩從浴池中站起來,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對屈非道:“我要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