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讓悄然收起有些枯萎的手臂藏在袖中,望着怒火沖天的傅問漁,在他溫潤而聖潔的眼中有了一些迷惘的色彩,傅問漁,是在擔心山城百姓的死活嗎?
她這個最會威脅到百姓生死的人居然會擔心百姓的死活?
還有,沈清讓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他的師父,他們是不是都錯了,如果方景閱真的是天定的真主,怎麼會做出此等滅絕人性之事?
爲了一個東宮之位,爲了未來的皇位,出賣自己的國家,自己的臣民,這是一個聖明的皇帝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他並非無所作爲,山城氣數已盡,早在兩日就該變成死城了,那城裡所有的人,早就該死盡了,不止是百姓,還包括肖小開,畢苟,杜畏,胡膏,還有無數蛛網派去化解這場災難的人。
是沈清讓用盡靈力,強行扭轉天象,他是最最順從天命之人卻逆天改命,改的還是數萬人的性命,他臉上的疲色不是未曾歇息好,而地付出了太多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
他這個國師,半點也不曾虧欠過天下的人。
只是,傅問漁不知道。
她恨着沈清讓的放任,恨着他的明眼若肓,恨着他眼看百姓倍受煎熬而無動於衷。
她恨他一切,連前一世那一角衣袍,一抹溫存都通通抹殺乾淨。
而沈清讓,卻半點也不解釋,他只是藏好受的傷,任由傅問漁恨他恨得眼中都要迸出利箭。
“此事是三皇子與藍長老所爲,毒,是巫月族所配,解藥在三皇子身上,除非城王爺答應末族的要求,否則他不會交出解藥。”沈清讓面色半分不改,依舊靜靜地說道,“你若是想救山城的百姓,除非有辦法逼得三皇子就範。”
傅問漁拂袖離去,她來這裡,只是問個明白,沈清讓已經給了他的答案,再多留便無用處,她的時間那麼少,那麼緊,她要替方景城化解此事危難!
豐國,寸土也不會讓給末族!
山城,絕不會變成一座死地!
沈清讓的身子變得又輕又透明,皮膚裡的血管都看得清,越奴從旁邊的暗影裡躍出接住他倒下的身子:“國師大人?”
“無妨。”說着無妨的沈清讓卻眼睫一合,那睫毛都變成了白雪的顏色。
夜色沉沉,連空氣裡都是陰謀和血腥的味道,方景悟站在約定好的地方等着來人,黑衣男子悄然而出,依舊是粗礪的聲音:“傅問漁回城王府了。”
“她回來又能如何?”方景悟笑容一如往常,只是多了幾分志在必得的氣勢,“毒的解藥在我這裡,他們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不介意讓庸城的人也嘗一嘗這味道。”
“她回來,必能知道此事是你所爲。”黑衣男子說。
“知道便知道了,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勢,誰也不必遮掩。更何況此事有你助我,半點證據也不曾落下,他們能耐我何?”方景悟笑了兩聲,覺得今晚這月色好極,如此賞心悅目。
傅問漁和方景城手段的確不凡,但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居然還保留了一點善德,關心別人的死活,成大事之人,怎麼能有這種東西?
只要能讓方景悟的計劃成功,他甚至不介意再荼毒十個山城,畢竟,那末族可是一個了不得的地方。
黑衣男子看着他不說話,其人歹毒之心連他也未曾想到,溫柔笑面之下卻是萬分的兇殘。
“怎麼,你不會是內疚了吧?”方景悟見黑衣人不說話,嘲諷一問。
“將解藥給我一份,我有用處。”黑衣人說道。
“你要做什麼?”方景悟警惕地看着黑衣人,他到現在也不知道這黑衣人是何來歷,自打自己回了京城,這黑衣人就出現了,方景悟起初不信他,但他做的事卻的確都在幫着自己,後來也就默契地成爲了搭檔。
可是山城投毒之事,他卻不敢掉以輕心。
黑衣人有些不悅,口吻也不善:“山城中有幾個人不能死。”
“就算我給你解藥你也救不了人了,如今山城已被封得死死的,進不得出不得,我那好大哥想必也傾巢而動,你有把握能穿過蛛網的封鎖?”方景悟輕蔑地笑道,原以爲這黑衣人跟他是一樣的黑心腸,沒想到也如此無用。
“我自有辦法,你將解藥拿來便是。”
“不行。”
“你會後悔的。”
黑衣人也不跟他多作糾纏,步子一提就消失在了夜色裡,方景悟看着黑衣人離去的方向眼神變得陰毒,總是微笑的臉上也沒有笑意,他的好日子就要來了,絕不容許出半點差錯!
傅問漁一夜未睡,將方景悟的卷宗翻看了許多遍,他生母是個宮女,生下他之後便被皇帝賜死,他自幼是跟着宮裡的嬤嬤長大的,年幼時極爲聰穎,但仍不得皇帝喜歡,後來乾脆將他送去邊境苦寒之地,說是磨練性情,實爲流放。
這種情況下長大的方景悟卻總是笑容滿面,待誰都親和有禮,尤其是他看準了時機,跟方景閱一直有書信來往,傅啓明死後,方景閱將他做爲助力從邊境調了回來。
這樣一個人,太過可怕,傅問漁翻遍卷宗都未找到他的破綻之處。
“傅小姐,你吃點東西吧,天都要亮了。”傅問漁擡頭,這才發現是嚴葉,她端了碗甜湯進來。
“你怎麼在這裡?”傅問漁對嚴葉沒有什麼惡意,但也無太多好感。
“這是王爺的書房,我之前在這裡侍候王爺筆墨的。”嚴葉將甜湯放下,看着傅問漁熬了一夜微紅的眼睛嘆了一聲:“傅小姐,是不是山城真的無藥可醫了?”
傅問漁不說話,蛛網的消息快馬加鞭而來,小開他們到了山城之後將病患和健康之人隔離開,又不許他們飲用山城的水源,引得山城百姓不滿,到處都是衝突,蛛網的殺手四處出擊平息這些暴亂,已有不少人中了毒,小開他們的處境極爲危險。
她想着那個柔弱的少年就心疼,明明是他們這些大人的陰謀,卻牽扯了他這個小孩子去到最危險的地方。
“傅小姐,有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嚴葉遲疑了片刻。
“有話就說。”
“既然山城如此危急,那小開公子他們留在那處也是於事無補,何不讓他跟畢姑娘他們先回來,何必平白無故再搭上幾條人命呢?”嚴葉說着掉眼淚,她是打心眼裡尊敬並疼愛小開,得知山城之勢似已無可改變,爲什麼還要犧牲無辜的人呢?
傅問漁也知道她的想法,但有些話,她卻覺得沒辦法跟嚴葉說明白。
好在花璇還在旁邊,她把甜湯塞進傅問漁手裡逼她吃下去,又對嚴葉說道:“嚴葉,有些事明知可爲而不爲,有些事卻是明知不可爲而必須爲之,城王爺尚還在鴻臚寺裡與一干居心叵測之人力抗,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安心,就算是真的要付出死亡的代價,也不能讓豐國的膝蓋對惡人彎曲。這不是一人一己的事,這關乎的是豐國的百姓,和豐國。”
“可是我哥哥又不是豐國的人!”門口聽了半天的杜微微衝進來,大聲哭喊道,她只有杜畏一個親人,當所有人都不再理睬她的時候,只有杜畏依然疼愛她寵溺她,可是如今呢,她的哥哥被陷在那座必死之城裡,生死未知!
“你們要當英雄你們去當好了,跟我哥有什麼關係啊?你們豐國的事你們去做就好了,我們是被末族趕出來了不錯,可是我們也不是豐國的人啊!我只要我哥哥回來,問漁姐姐,你要打我罵我都可以,求求你讓我哥回來啊。”
她哭得大聲,滿臉的淚痕,至親至愛之人啊,她如何能不擔心?
傅問漁偏過頭去不看她,她倒也想像杜微微一樣任性一番,哭着喊着讓肖小開回來啊,跟他有什麼關係,他不過是個臭小孩,爲什麼要爲別人的陰謀殉葬?
可是她不能啊,她連哭都不能。
門外有人敲門,三重兩輕,傅問漁讓他進來,是蛛網的人:“傅小姐,您讓我們查的東西都在這裡了,山城各處要嚴加看守的地方也傳過去了。”
“有沒有人出城?”傅問漁問道。
“沒有,不過,監視方景悟的人倒是有消息,他今晚在醉風亭見了一個人,可是那人黑衣黑紗看不清楚,我們追去之時他已失去了痕跡。”蛛網的人說道。
“能確定是哪一國的人嗎?”傅問漁眼中泛出些顏色來,他身後居然還有人!
“不能,不過看其武功極高不輸蛛網殺手,又極懂得隱藏之道,是個厲害角色。”蛛網的人誠實地說道。
“盯緊方景悟,下次若再有這種情況不必再跟,直接出手。”傅問漁想起方景悟那張笑容滿面的臉就噁心。
蛛網的人做事果然快速可怕,那厚厚的卷宗他們整理出來不少東西,傅問漁攤開紙卷細看,有些可惜,好一個方景悟啊,半點痕跡也不曾落下,一絲證據也拿不到手裡。
總要想個辦法把他逼出來纔是,不然要被他攻擊到什麼時候呢?
“花璇,看看蛛網還有多少人,守住庸城,我想他們快要對庸城動手了。”傅問漁說道,庸城緊挨望京,他們如果想逼得方景城不得不就範,最有效的就是感染庸城,到時候京城受到威脅,方景城就算再強硬,也要要考慮皇帝那邊的意思。
傅問漁倚在椅子上,望着天邊漸漸發白的天色,她輕聲說道:“我要去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