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太陽升起時,這個既平凡又不凡的四月初七終於過去,迎來了新的一天,史書上所說的“奪血嫡”的故事,也劃下了休止符。
但是史書上記得有點偏差,故事變成了方景城帶兵殺入宮中,太子方景梵爲護聖駕與魔君方景城殊死相鬥,最終慘死於魔君手中,皇上英明蓋世,設計調離方景城出宮,並故意放權於他,令他統領京郊三軍,一月後準備攻打祈國之事,使其麻木鬆懈疏於防備,以便日後誅魔。
畢竟,太子逼宮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說成是方景城逼宮就好聽多了,反正這是亂臣之後,他有一萬個逼宮的理由,皇帝毫不猶豫地篡改了昨日的故事,將一切的冤枉話不留半點餘地加諸在方景城身上,讓他揹負所有的罵名與罪孽。
而他親手挑中的太子,依然是一個忠心忠誠忠君的好太子,皇上的眼光半點也不錯,若非是魔君作歹,這太子假以時日必可繼承大統。
故事啊,太令人心寒。
所以胡膏站在金殿上的時候幾乎喘不過氣,爲官爲臣,受點冤枉委屈算不得什麼,有句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嘛,自是該要大度,原諒得了小人承受得了憋屈,可是城王爺這揹負的是什麼?
這是要一筆筆寫進青史的,這是一刀刀刻在身後碑文上的,這是要釘在他身上一生的恥辱,便是千秋萬代後,也拿不掉取不下洗不淨,將來後人一翻史書,便見這位魔君方景城的劣跡斑斑,殘忍手段,暴虐無方。
何以能如此?
何以能這般對他?
胡膏心中鬱得悶痛,卻顯露不得半點,這是皇帝的授意,無人敢反駁,敢置疑。事關天家顏面,誰也不能問起。
好在,王爺終於得到了京郊那三十萬大軍,好在,王爺並不在乎這些名聲。
整個四月,方景城再也沒有什麼陰謀陽謀要與皇帝把玩,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將這三十萬人整肅起來,好在以前這些軍隊就不閒漫鬆懈,前些日子又得劉雲幾人拉練過,隨時都是可以出兵的狀態,這給方景城節約了大量的時間,現在他只需要將輜重糧草之類的準備好,便可以領兵奔赴邊境,這個時間他大概需要十幾二十天的樣子。
他每天都在扣着手指算日子,每過一天,他就心急一分,他恨不得一夜之間所有的事物就能都準備好。
而在這個過程中,遠在祈國的傅問漁也在瘋狂地忙碌着她的事,兩人都在瘋狂地搶時間。
在傅問漁不惜一再讓價的情況下,賈瞞的生意已經轉出去了兩成,換得了大量的銀票,面額都極大,而祈國商戶對收購銅器之事的熱情一再高漲,幾乎空前,鑄幣司在仔細商榷之後,終於決定加大銅錢的流通量,在他們看來,大部分流失的銅板都是去了豐國,這對祈國的貨幣穩定沒有太大的影響,只要保持市面上有平衡夠用的銅錢就可以。
但是沒有令鑄幣司想到的是,這些銅錢一流到市場上就被掃空了,一個子兒都不剩下,這段時間裡,一夜暴富的人不在少數,人們開始了層層收購,有些人的銅子太少不夠去換銀,便有些機靈人收零碎的銅子,用碎銀跟他們換,價格當然沒有大商那般優厚,但是對幾十上百個碎銅子兒來說,也算是筆收入。
一層一層這麼滾下來,銅錢像是滾雪球一般地越滾越多,四月中旬的時候,當豐國的商人再來買銅時,終於露出了些滿意的神色,這個時候,祈國的銅幣已經被豐國洗得差不多了,商戶開始打上了銅礦的主意。
豐國商人一開始並不接受銅礦,因爲提煉太過麻煩浪費時間,好在活菩薩活財神跟豐國的商人好好說了說,豐國的商人勉強才同意收銅礦,不過價格便不能像之前那般優厚了,將銅礦按着銅子兒的重量一樣換算,由先前最低時的六百文提到了七百文,比之最初的八百文還是要好一些。
祈國自然是答應的,是個人都知道銅礦和銅幣是無法相比的,人家把價格壓一下也是正常的,祈國的商戶沒有任何不滿的理由,爲此他們又送了傅問漁不少東西答謝她的遊說。
傅問漁望着那些奇珍異寶只是笑笑,也不拒絕,由着花璇收好,總是要作出樣子來的不是?
比起祈國商戶們關心銅幣的事,她更操心那些糧食有沒有送到百姓手裡,所以她會時不時派人去打聽,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餓死了人,如果有,她會不作半分猶豫地殺人示威,畢竟她連濟善齋九商戶都下得去手的人,更何況下面的商戶?
到四月了,這場預言會下到三月的雪還未停,百姓早就發現不對勁了,沒有暴亂的原因是有糧有食,日子過得尚算安穩,沒有必要揭竿起義鬧一鬧事。
但百姓安份,不代表貪利小人安份,個個都看得出今年這天不對勁,手裡頭又流通着大量糧食,若是這些糧食能克一部分在手裡,等到鬧荒災的時候再拿出來賣,必是能賣出天價來的,到時候,何愁發不了大財?
傅問漁殺的就是這些心存僥倖與貪念的人,而且,數量極多,她是知道多少殺多少,有多少殺多少。
這等鐵血手段之下,傅問漁手中的人命越來越多,商戶中越來越多的人對她崇敬之時,也越來越多的人對她感到恐懼,她下令殺人的時候總是波瀾不驚,眉目安然,好像收走的不是人命,而是幾片葉子,幾個石子。
另外,傅問漁還有一條嚴令,所有這一切糧食的發放,必須只能是以濟善齋的名義去做,不可以將自己的身份透露出去,若是實在有人問起濟善齋是什麼來頭,只說是溫琅皇帝暗中支持的商戶組織,這糧食,是皇上得來了發給百姓的。
沒有人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做,畢竟這種天大的功德若是傳到民間,是要被萬民敬仰的,傅問漁在民間的名聲極差,就因爲她這頭白髮,百姓們篤定,是因爲她這頭白髮受到了上天的詛咒,所以纔有下個不停的白雪,她就是妖后,不管皇帝如何護着寵着,也只能更添她是妖后的證據。
傅問漁不說什麼,只道這本就是皇上的功勞,自己能做成此事也是得了皇帝的准許與協助。別的便不再多說,由着民間的百姓將她的名字寫在小人用釘子扎進桃木裡憤怒詛咒,也由着他們把紮成自己模樣的草人推到高地一把火燒了還唱着古怪的歌。
花璇替傅問漁不值,明明做了那麼多的事,救了那麼多的人,這些百姓不感恩便罷了,怎麼還好反過來咒罵?
傅問漁卻說她懶得在乎,要忙的事情那麼多,哪裡管得過些閒事來?
她在窗子下面的小案上寫着帳,前些日子她大概是受了些涼,所以這兩天咳嗽得有些厲害,經常咳得都要接不上氣來一般,這會兒又咳嗽着,花璇連忙放下手裡整着的銀票過來拍着她後背:“怎麼了?我給你熬碗冰糧雪梨來吧,喝了止咳的。”
“不用了,我吃不下。”傅問漁笑着安慰花璇,“我沒事的,受些風寒而已,哪裡能有什麼事。”
花璇倒着熱茶:“你就死撐吧,我看你能撐多久。”
傅問漁接過捧在手心裡,問她:“豐國那邊有什麼消息。”
“少主四月初七拿下了京郊大軍三十萬,少則十五天,多則二十天之後就要出發前往商洛。方景梵自刎於宮中,溫琳好像成了皇帝的女人,這人有毛病吧,自己兒媳婦睡得這麼歡實?還有就是流七月問你什麼時候還錢。”
花璇說着自己都笑了,流七月每回來信都是催着要銀子,其實哪裡花了他很多銀子了,除了十萬石糧食,還有最初那批銅子兒是他用銀子換回去的之外,後來幾次的銅子都是傅問漁用祈國的銀票抵的帳,等於是白送了他,早就抵帳了,他自己倒是平白地進帳了不少錢。
“你有沒有跟他說,銅子兒先不要運走,我還有用的。”傅問漁突然說道。
“說過了的,他把所有的銅幣都存放離碼頭不遠一個山洞裡,因爲實在找不到什麼倉庫可以放下那麼多箱銅錢,不過小姐,你這些銅錢還有什麼用?”花璇不解地問道。
傅問漁只是挽着她胳膊發笑:“總是有用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花璇還想說話,卻見傅問漁挨着自己的肩頭就睡着了,白得都快要透明去的臉,好像全沒有血色,嘴脣也不再飽滿了,乾癟下去沒有顏色,她精緻如瓷器,卻毫無生命力。
花璇看着就難過,難過得想要掉眼淚,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由她歇息片刻,窗外還在飄着雪,都快四月下旬了,這地方的雪是不是要下夠整整一個春季加一個夏季才甘心?
她的心裡在默默地祈禱,少主啊,你們快些來吧,不要真的等夠一年,不要真的等到九月纔到,小姐怕是撐不到那時候了啊。
小姐撐不住,沈清讓也就撐不住,到時候,一切都晚了。
快些來接小姐回去吧,少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