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展到此時,真相到底是怎麼樣便已經不再重要,大家找到了一個共同認可的“主謀兇手”,真正害死陳婉婉孩子的人是誰,根本不會有人想知道。
利益永遠是最高法則,只要平衡了所有人的利益,真相便是用來被掩埋的。
傅問漁早就料到了會這樣,所以,她做的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只是在往這方面促成罷了,而且,誰說她的目的就是傅品泉,就是這小小的陳婉婉了?
就在傅憐南和大夫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傅問漁的嘴角卻含起了冷笑。
皇帝看了一場好戲,這比起熱鬧無聊的宮宴要有意思得多,看傅崇左像吃了炭一樣喉嚨發疼不能說一句話,傅家的人你死我活殺得好不酣暢,這些,都比絲竹舞樂要好看。
他撫着扳指,聲音帶幾分雍容的懶散:“傅家長女教妹無方,家中禁足三月,罰抄《女德》百遍,分發各官員小姐手中以示警戒奉學。”
“左相大人家教混亂,間接害死朕未出生的孫兒,罰俸三月,繳白銀十萬兩,黃金一萬兩入國庫,以作懲戒。”
“閱兒,朕看你年紀尚輕,連你大哥城兒都還未立王妃,你也就不要着急,先將陳側妃的身子養好,納妾娶妃之事,過兩年再說吧。”
他隨意地下了命令,隨意地派了太醫給陳婉婉瞧病,隨意地說夜深了他要回寢宮,其他交給皇后處理後事,像是不知道這三道旨意,是三聲驚雷,聲聲炸響在傅家頭頂,炸得他們頭頂冒青煙,焦頭爛額。
那些對未出生孫兒的關懷在一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皇帝有四個兒子,這四個兒子個個都可以娶十房八房妻妾,他還會有無數的孫子孫女,一個側妃的孩子,他怎會關心?
傅問漁看着只能好笑,原來不止傅家親情稀薄,這天子家裡,更是冷酷得毫無人性。
第一聲驚雷,傅憐南在京中的聲望何其重要,這是她日後要嫁給方景閱的必要條件,可是皇帝禁了她的足不說,還讓她抄《女德》百遍,豈不是在說傅憐南無德?抄了也就罷了,還要分發衆小姐,這等於是讓傅憐南主動地挨個地告訴京中的人,她傅憐南是一個無德之人。
她還要不要臉了?
第二聲驚雷,左相大人罰俸三月便罷了,還要上繳不少銀子,他哪兒來那麼多錢?就算他是左相,三年不吃不喝也積不下這麼多銀子來,不交吧,是違抗聖命,交了吧,說不清錢的來由,怎麼辦怎麼都是要給皇帝把柄。
他還要不要當官了?
第二聲驚雷,這一聲可厲害了,方景閱天天夢想着與傅家關係更進一步,等着將傅憐南娶進門來,借其命格,這下可好,皇帝這話可是擺明了讓方景閱對太子之位不要想太多。
他還要不要當太子了?
方景城思索片刻望了望傅問漁,這女人啊……
她也未與皇帝接觸過,怎麼就將皇帝的心思摸得通通透透,每個字都對着了皇帝的味口?
從傅問漁提起太子之位的時候,方景城就知道,今日這出大戲的精彩之處根本不是陳婉婉滑胎,而是傅家的大災,因爲這纔是皇帝想看的,想要的,陳婉婉滑不滑胎,關他何事?傅問漁牢牢鎖定了皇帝要對傅家進行打壓的心思,傅憐南還怎麼與她鬥?
傅問漁等了又等,不過是等着傅憐南故意挑起事端,然後她便可以順勢引出自己的目的。可憐了傅憐南,替她做了嫁衣依然不得知。
皇帝一走,傅憐南幾乎是直接衝傅問漁衝了過來,揮舞着雙手像是恨不得抓爛傅問漁的臉:“你這個賤人,你竟敢害我!你竟敢害我!我殺了你!”
這哪裡還是那個端莊優雅的大小姐,紅着眼赤着眼發着瘋的樣子倒跟神經病差不多,周圍還有些看熱鬧的人,紛紛避開,就像傅憐南是一條瘋狗一樣。
方景城輕輕一推就推開了傅憐南,嘲笑一聲:“你還是回家抄《女德》去吧。”
這話簡直能讓傅憐南吐血!
“傅問漁,我到底與你有何仇怨!”問這話的人是方景閱,說到底他今天是損失最大的,孩子沒了,正妃被斬了,側妃這會兒只吊着一口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去了,太子之位離得更遠了,莫名其妙的,傅家的人要內鬥就內鬥了,他居然也受了無妄之災!
不僅連母后那邊對傅家不滿,現在皇上也關注到了他與傅家的婚事,以後再想求一道指婚旨意難上加難!
這一切,全因傅問漁幾句話,就幾句話把他多年的籌備心血都打得落花流水!
他如何能不恨?
傅問漁轉過頭望着方景閱,有何仇怨?
你把我活生生打死的時候,可有想過你我之間有何仇怨?
“生來相剋,八字不合,我必克你。”傅問漁幽冷的目光含着積壓許久的仇恨,她總是壓抑,她知道仇恨暴露得太快只會讓自己失去理智,所以她從不輕易提起。
可如今既然方景閱都問到了,自己何需再隱忍?
“傅問漁!”方景閱的眼睛像是要噴火,怒視着傅問漁,他其實鮮少如此動怒,如果不是傅問漁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打得慘敗,他也不會恨不得立刻就掐死這個女人。
“怎麼,二弟是另一條腿也不想要了?”方景城緩緩說道,聲音淡漠如同對一個陌生之人,這樣的二弟,他倒寧可不要。
最憋屈莫過於方景閱,處處被方景城壓一頭就算了,這會兒是連方景城的女人也能壓他一頭了,他恨得要咬碎牙關,恨得都要嘔血,卻也只能憤恨轉身,一腳一頓像是要把地板都踩出一個洞來。
“走吧,出宮。”方景城拉起傅問漁,鬧騰到這時候了,傅問漁該收拾的人都收拾盡了,還多收了一條人命,她賺大了,可以回家了。
傅問漁點點頭,正準備與他一同走出去,卻感受到一道目光,她尋過去一望,卻是大夫人。大夫人的目光深而沉,但一雙手卻緊緊相握交疊在腰間,已不再年輕的手背上青筋高高突起,指骨泛白。
看來一向沉得氣的大夫人,也開始坐不住了。
出宮之後傅問漁沒有坐馬車,與方景城並肩走在深夜的望京城裡,這座古老而繁華的都城像是永不知愁,每日都有這麼多的笑聲和歌聲。就好像這裡永遠沒有死過人,沒有流過血,那些重重的陰謀和暗害從不曾發生過。
大夫人還真以爲自己吃了那麼多悶虧不會討回來嗎?只是記着罷了,等時候到了一起討要,如今這局面,傅家的人,只怕是真正的心急如焚。
她輕聲問了問:“花璇和畢苟怎麼樣?”
“受了些輕傷,無大礙。”方景城仔細瞧着傅問漁的眼睛,好像要看透她這眼睛後面還藏着什麼手段。
“今日多謝城王爺了。”傅問漁的聲音有些發緊,不知道她謝他的到底是那場劍中舞,還是這場豪門斗。
“我說過你的命是我的,旁人拿不去。”方景城站在夜風裡負手而立,他似乎只喜歡冷色的衣服,不是藏藍便是鴉青色,身上也從不戴環佩,頭髮永遠梳得乾淨利落,兩鬢半絲碎髮也沒有,挽發的襟帶溫馴地貼在他的墨發上。
“我先回府了。”傅問漁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她看到了傅品泉的下場,深情這種東西,在陰謀面前顯得如此的不堪一擊,情比金堅,從來都是笑話。
而擺在傅問漁面前的,只有一場一場的惡鬥和陰謀。
方景城不着痕跡地皺眉:“你一個人?”真正的兇險並不是在宮中,而是在傅府,傅問漁一人回去,不怕被他們生吞活剝了嗎?
“能拿走我的命的人,只會是你城王爺。”傅問漁輕鬆地笑了笑,這世間能讓傅問漁真正難以對付沒有把握的人,只有眼前的這個男人,“而且,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不是嗎?”
方景城嘆她心思機巧,伸出手來撫了撫她臉頰,又覺得自己這動作過於唐突,尷尬地放下手,清了清嗓子,交代一聲“有事找他”,便由着她一個人沿着熱鬧的人羣街道回府,只是在滿目的盛世流光裡,她的身影分身顯眼,雖已不見久久,方景城的眼神卻收不回來。
“少主?”杜畏從一邊走出來低喚了一聲。
“國師府。”方景城斂了眉目裡只有一許的柔和色,再擡眼時,眼中殺機驚人!
傅問漁回到傅府時已經是下半夜,而傅府裡所有明燈點亮,有如白晝,火光刺眼。
花璇和畢苟一個捂着胳膊一個拖着腿在府門口等着她,神色擔憂:“傅小姐,少主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沒有少主在,傅小姐要如何一個人應付這一屋子的豺狼惡虎?
“放心吧,沒有人可以動我。”傅問漁看着兩人慘白的臉色有些心疼,日日相處下來,這兩人對她其實很不錯,害得她們傷成這樣還只能草草包紮不能及時看醫,傅問漁心有不忍。
“沒事的,大不了我們再殺出去!”畢苟眼神一狠,按着腰間,那裡面藏着她從不離身的暗器和毒藥。
傅問漁笑了笑,讓她們安心,擡腳,跨進這座地獄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