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方景城當年方纔十八歲,正是年輕而熱血的時候,他自戰場上一身榮光,殺出了累累戰績,平息了邊境的動亂,還了那裡的百姓一份太平日子,到如今那裡的百姓依然感激那位少年將軍的功勞,末族自此納入豐國版圖,成爲邊境上的堡壘,遙遙對峙天塹之淵對面的祈國。
他也獲封王爺爵位,從此成爲震攝朝廷的京中惡鬼城王爺。
五年後,方景城已是二十有三,在他這個年紀的皇子或王爺,本早已該娶妻生子,至少有幾房姬妾,皇帝倒也不是沒有給他指婚過女子,但縱那女子願意嫁給這樣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將軍,方景城他也不肯答應。皇帝的要求他從不曾拒絕過,唯有此事他半點不願退讓。
他以爲,自肖顏開走後,他再也不能,也不敢像往初那般去喜歡上一個人。
可世事總無常,時光的刀可以雕刻各種模樣,傅問漁的橫空出世像是在他的世界裡以席捲一切的姿態,撕開了一道帶有顏色的裂縫,他固守的內心漸生縫隙,何處不是她身影?
他疑惑過,拒絕過,甚至刻意壓制過,可情愛如瘋草,在春天的季節破土而出,長成不死的姿態。
他陪着傅問漁已有數日,這些天山城已漸漸甦醒過來,外面不時傳來人羣的歡呼聲,慶賀着這場浩劫裡的重生,也有爲親人的離去痛苦的人,但能活下來,便是最好的。
只是他們也會奇怪,那些青衣人,爲何個個面色哀慼,臂挽白紗,可是他們有什麼重要的人也離世?
聽說城王爺也來了山城,爲何從不見他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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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位一般俊俏的大夫,明明治好了這末世災難,卻怎麼半點笑容也沒有?
山城的人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女子,她生得風華之貌,隻身來山城,以一死換得山城重生,換得豐國完整。
杜畏站在方景城身後半晌不作聲,他的少主從未如此頹廢過,下巴上已有青色的胡茬,眼眶深陷沒有半點活力。他這般在傅問漁身邊枯坐了許久,久到好像已經忘記了時間。
“少主,山城的事已辦妥,今日啓程回京。”躊躇良久,杜畏還是說道。
“她走之前,有沒有什麼話留給我?”
杜畏忍了忍心中的悽惶,想起傅問漁的那句話,“我很喜歡他,願他也喜歡過我,而不是因爲我長得像肖顏開。”
方景城聽罷,幾滴男兒淚滴在傅問漁臉頰上,我也很喜歡你,不是因爲你長像肖顏開,是因爲你就是你。
回京路上共有棺材一百七十,黑壓壓一片,看着便令人震撼,這裡面躺的,都是蛛網裡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
整個蛛網,爲了山城之事,付出的代價比成立這數十年來更爲沉重,從來沒有那次行動,能讓蛛網折損這麼多的人手,他們的勝利,並不值得喝彩。
山城後續的事自有皇帝派大臣來安頓處理,這座封鎖了有半月之久的古城終於打開了城門,送走了那羣從不多話的人,他們來的時候無聲無息,去的時候滿身瘡夷,山城中有百姓私下會猜測着這些人的身份,也有人聽說過蛛網,還有人說是不是城王爺帶來的解藥?
他們三跪九叩,謝着這些不知名的人,謝着城王爺,謝着小開和胡膏,聲音洪亮,聲浪如潮,可這一聲聲聽在蛛網人的耳中,卻似一聲聲嘲諷。
他們該謝的,是那位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女子。
當山城的毒終解,好消息終於傳來的時候,消息終於不再封鎖,京中的人終於知道了原來隔一座庸城的那個山城,發生過一場如此浩劫。
他們口口相傳,相傳是城王爺以一己之力破得此危難,相傳是城王爺身扛壓力獨戰末族邊夷劣類,相傳是他祈求上天感化衆神。
他們原以爲,自山城回來的城王爺,會像當年打了大勝仗時一般,意氣風發地穿過那道城門,騎高頭大馬進城來,百姓會在兩道夾岸歡迎,歌頌他的功德。
但他沒有,他只是輕車簡行地回了城王府。
“少主,宮中傳詔。”
“好。”
他終於捨得離開那水晶棺片刻,換了身乾淨的衣裳,神色自若進宮去。
與他一起進宮的還有胡膏,兩人面聖之時,多是胡膏在說山城之事,方景城則是坐在一側靜靜吃茶,靜得連胡膏心中都沒了底,以城王爺的性子,傅問漁死了他絕不會如此平靜,他到底準備做什麼?
“那解毒的藥方現在何處?”皇帝問道。
胡膏微微垂了一下眼簾,指了指自己心口,說道:“在臣這處。”
“如此便好,你此次是大功臣,自當論功行賞。”皇帝頗是欣喜,難得朝中出了個如此有用之人。
“此乃臣份內之事,不敢討賞。”胡膏跪下去,真正的解藥是傅問漁的命,他如何還敢接受這賞賜?只是方景城不讓說,他便只能承下所有的榮譽,這榮譽令他備覺羞恥。
“這場瘟疫既已平息,便讓他過去吧。”皇帝終於說道,方景城遞了他一些罪證,樁樁件件直指方景悟,但皇帝仍然不準備對方景悟如何。
“回皇上……”胡膏正要說話,方景城卻放下了茶盞,輕笑了一聲,在他瀕臨破碎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兀。
“誰說是瘟疫了?”他昂首,目含輕蔑,帶幾分仇視之意,“父皇,山城明明是中毒,怎麼就是瘟疫了?”
“胡愛卿你先退下,朕與話要跟城王說。”皇帝示意胡膏下去,胡膏走到宮門口時見到了等着他的父親,胡萊,胡萊想起了傅問漁的話,她一定會把胡膏帶回來的,只是這代價過份巨大。
方景城看着那九龍戲珠鼎,鼎裡的龍涎香輕煙嫋嫋,他站起身來走到這鼎跟前,聲音極輕:“父皇可還記得五年前的事?”
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望着他,他自不會忘記五年前發生過什麼,但方景城這話卻是想怎麼樣?難道他想重蹈五年前的災難?他問道:“你欲如何?”
“五年前兒臣尚還年幼,不懂爲自己辯解,也不懂得保護自己身邊的人,父皇你殺死了肖顏開,殺死了我母親,你告訴兒臣,這是爲了豐國,兒臣信了。五年來不曾想過要爲顏開和母親報仇,事事以豐國大局爲重。五年後,兒臣又失去了傅問漁,我依然以豐國大局爲重,不動干戈,不動聲色,忍到今日,但父皇你若以爲,此事兒臣會就此放過,卻錯了。”
他瘦了很多,面頰都有些凹陷,更現出他的骨骼,不言不語時也透着幾分冷厲,尤其那一雙深陷的眼睛,在平靜的眼色之下,似有一場暴風醞釀其中。
山城之事在最初確定爲是人力所爲之時,皇帝就料想過會是方景悟,這位皇帝陛下一點也不昏庸,反而他格外精明,而且知人善用。山城如此大險之下,他仍未對方景悟下手自是有他的原因。
他在一邊放過方景悟的同時,也與方景城一起,封鎖了整個山城的消息,在不耽誤四方會談的大前提下,他一邊派出太醫挽救山城,一邊他容忍着他兒子的惡劣,甚至可以說放縱。
這如同賭博,不過皇帝對方景城太有信心了,除了五年前,他不輸過任何一場戰事,他相信以方景城之能,那山城之危也能解。
皇帝唯一料錯的地方,是傅問漁的病重將死。
方景城秘不發喪,未對任何人提起傅問漁已死的消息,只說她染了重病無法醫治,奄奄一息,不能見人,沒有人明白他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
“景悟是你的手足兄弟,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女人?”皇帝饒有興致地看着方景城。
“對,比不上。”方景城彈了一下九龍鼎,發出一聲脆響,這極無禮的動作本不該在皇帝面前做,是爲大不敬,可是方景城做來皇帝卻沒有半意見。
當年,皇帝站在方景城的位置上,輕彈九龍鼎,宮內便血光瀰漫,暗無天日。
“你上次給我的證據並無實據,拿出足夠的證據讓百官信服,讓朕信服,如此,景悟便是你的了。”
“謝父皇。”
方景城走後,皇帝看着那九龍鼎,仿乎還能聽到那一聲脆響,他叫來人,說道:“讓醉骨樓的人看緊城王府,朕要看看,他準備掀起多高的浪。”
方景城臉上含着一絲淡淡的笑容,傅問漁曾說過,他笑起來時要好看得多,只是很遺憾,與她在一起時,總是笑得少了些,如今多想笑些給她看,卻沒了機會。
在宮裡他遇到了進宮來的沈清讓,他越發飄逸出神,白衣不染纖塵,就像是仙人。
“城王爺。”
“她死了。”
“她永生不死。”
“我知道。”
沈清讓看着方景城,眼色悲涼:“你若早些去山城,她或許不會有事。”
“換成是你,你會早些去嗎?”方景城反問一句。
“不知道。”沈清讓搖頭,將他放在方景城的位置上,他未必能如方景城,爲了大局放得下傅問漁。
“我要殺了方景悟,你,不要阻攔。”
“如此大惡之人,清讓代天下謝過城王爺爲世人除惡。”沈清讓拱手作揖。
胡萊和胡膏都在宮門口等着他,胡膏擔心城王爺今日出不了宮,生怕他與皇帝之間鬧翻,好在他出來之時撣了撣衣袍,只對二人說道:“走吧,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