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一怔,怎麼也沒料到竟逼出這麼個令人意外的慘烈真相來,望向滿面淚水的辛苑,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
楊阿若輕咳一聲,忽然一掀車簾,起身出去了。
曲黎在不遠處馬上,瞧見這位容貌豔麗的“縣主愛婢”又被趕下了車,不禁更愁。心道:“這楊姬當真性子極烈,居然一再甩臉子給縣主的人。也不知她有什麼依恃,襄城縣主那樣跋扈之人,竟然沒有動她半根毫毛,還恭恭敬敬給送了回來。只是這樣的性子去了益州牧府上,卻未見得是件好事呢。”
但見楊阿若面色不豫,急急走開的方向,並不是車隊前行之處,遂嘆了口氣,對身邊的護衛道:“傳令下去,車隊打尖,歇息片刻!”
那護衛摸了摸頭,不解道:“又要歇息?”
曲黎瞪了他一眼,沉聲道:“多嘴!還不快去傳令?”
那護衛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說,趕緊打馬上前去了。
車隊停了下來,然而軺車中的兩個人都全然未曾注意。只因方纔辛苑所說之話,已經在彼此心中都掀起了驚濤駭浪。
相對於傳說中那樣清肅謹然的宋明時代,這個時空並非太過死板或保守。寡婦可以改嫁,未婚可以私奔,只要最後一牀錦被掩了風流,便只作是一樁韻事雅趣。
所以曹操娶了許多有美色的寡婦,尹氏甚至還給他帶了個拖油瓶何晏。曹丕曾經喜歡甄氏,並不在意她曾嫁給袁熙。而當年的卓文君跟着司馬相如跑去當壚賣酒,也並沒有被家族中的長輩沉塘。
但這些都有一個前提,他們是貴人。貴人所行之事,便是再齷齪,也會被人贊上一句“是風流人真性情”。比如曹操獨特異行,到有絕對權力之時,便是他立了歌伎出身的卞氏爲正妻,也無人敢於說出半個不字。然而,這有很大原因是他原本出身就不好,宦官養子之後,高官厚祿是有的,卻也不可能迎娶到一流世家的女郎。而且卞夫人並不是原配,不過是出身世族的丁夫人與他決裂後扶正的罷了。
更何況辛苑已經不再是一個貴人。她犯下過弒君未遂的大罪,連家族姓氏都不敢直認,只因這樣會遺禍家族。她入過掖庭,當過婢奴,後來又成爲剌客,早就失了世家的身份。
馬超更不是。他馬氏一族已被朝廷誅滅,早從世族除名,如今倉皇奔逃,四處求靠,自保尚且不能,立足更是未穩,又不曾權傾一方,威震四海,怎麼談得上一個貴字?
這樣兩個窮途末路之人,如果真要結成夫妻,姓氏家族也就罷了,節操二字,對他們各自適用。
辛苑至少還有貞節,馬超至少還有情操。
如果連貞節都已失去,馬超根本不必再秉承一諾千金的節操,娶她爲正妻。
何況辛苑心中一樣清楚,以馬超如今的落魄,最好的翻身之策便是娶一個有實力的大族之女,借用岳家重新起復,並以此姻親爲橋樑,投入一方諸侯麾下求得庇廕。
只所以馬超在益州遲遲沒有傳來結親的消息,是因爲他心中畢竟顧忌昔日與辛氏結下的姻盟。
辛苑與他曾經相守的情意,還有她的忠貞和氣節——她曾爲了他去剌殺名義上是這世間地位最高的人,曾因此下獄受過最嚴厲的拷掠,曾得到過那個光芒四射的女郎的搭救和寵愛,她完全可以一舉洗脫罪囚身份,成爲人上之人,可是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了那個女郎,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許多男子都做不到,然而她做到了。
所以馬超無論如何,也不能背棄他。
可是辛苑現在失去了唯一的依恃。貞節貞節,若無貞,誰信節?
過去不管多麼艱難困苦,心中總還是有盼頭的,就盼着能與馬超在益州相聚,落下腳來,買所小小的房舍,成親過日子,無論苦甜,總可以相依爲命。
但這最後的微薄願望,也都成了泡影。
“是誰?”織成脫口問道,但隨即又道:“你要是不願,也不必說。”
“是……是歧山侯……”辛苑的淚水又涌了出來:“上次承少府放過了奴,奴回去向韓嘉說董府戒備森嚴,無法下手,韓嘉也沒有怪罪,反將奴帶來了襄陽,住在了襄城縣主的一處莊子裡。年前歧山侯來了一趟襄陽,索取襄城奉給益州的年禮。他原是垂涎襄城縣主,縣主推託不掉,求計於韓嘉,韓嘉竟然藥倒了奴……將奴送了上去……”
織成吃了一驚,襄陽城形勢微妙,雖爲曹操的勢力範圍,畢竟周邊不少郡縣落入了孫權之手,向來鄰近曹孫兩家勢力範圍的交結線,當然,還有一小部分的荊州郡縣是落在了劉玄德的手中,數方勢力犬牙差互,也不知互相滲透了多少。襄城縣主這樣一個唯利是圖的女人,自然不僅僅是與鄴城的貴人有來往。
只是她不曾想到,竟連劉璋那邊,每年也能從這裡得到一份理所應當的厚禮,且韓嘉居然還能住進襄城縣主的莊子。這襄陽城,究竟是誰家的了?
關於這歧山侯,織成從前聽崔妙慧也淡淡提過同句,歧山侯是劉璋的同父異母弟,沒什麼本事,專愛宿花眠柳,貪財好利。但也因此讓劉璋放心,反而待他親厚。連爵位也幫他弄了一個,雖然是亭侯,卻賜了歧山的稱號,可見劉璋的寵信,倒也威風得很。
織成深深吸了口氣,風很冷,吸進了胸腔卻是清醒而乾淨。
“襄城縣主那賤人,爲何要給你下十丈羅?”
辛苑悽然一笑:“歧山侯回去後,對奴念念不忘,還說迷藥……迷藥終是沒趣兒……但韓嘉說怕奴性情剛烈,襄城縣主便拿了十丈羅出來,叫人給奴灌了下去……若不是那晚少府與楊大俠恰好趕到,那晚奴被送到瑞光閣後,襄城那賤人便會讓人將奴連夜送往益州岐山侯府……奴心中已有了決斷,只待哄得那賊子給我解藥,便要尋個自我了斷。”
“襄城那賤人,早該一刀剁了!”織成的眉梢一軒:“別的且不說,我要爲你報仇!”
“報……報仇?”辛苑擡起模糊的淚眼:“少府?”
“我已不再是你的少府了,”織成微笑道:“不過依我想來,韓嘉應該還在那個莊子上罷?”
“可是今日清晨少……啊,女郎不是剛從襄城王府出來,韓嘉又怎會不知道我已被女郎救走?此時已是正午,韓嘉應該早就離開了莊子罷?”
“阿苑,你想想,”織成的笑容裡帶着嘲諷:“襄城縣主是什麼人,韓嘉又是什麼人?這位縣主最在意的人,應該是她那位遠在鄴城的‘阿姊’,我們撞破了她的秘密,她又沒完成她的任務,令得楊姬順利離開了襄城,難道就不怕‘阿姊’怪罪麼?所以她回城之後,最先做的事情應該是在料理那位‘阿姊’所派的特使阿姆呢,其他的倒是暫時還顧不上。我們雖救走了你,韓嘉對她來說卻是個小人物,”
她眼珠一轉,笑得更是開心:“何況她那輛衣車之上,可沒有一個人供她驅使。我們離開之後,又是在荒郊野外,你說襄城縣主得費多大勁兒,用多長時間才能回城?又或者她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就是乾等着她的護衛們找過來罷了。象她這樣的地位,可養不了影衛。”
影衛是與主人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的特殊護衛,當然所謂形影不離,只是一個比喻,但相隔距離不會超過一丈。他們不但武功高超,且具有一種來自扶桑的特殊技能,能夠利用身邊的房舍、草木甚至僅僅一片陰影來巧妙地隱藏自己的身形,正如影子一樣無所不在又不見其形。
這樣的一個影衛得來不易,曹氏父子當然是有的,但是襄城縣主這樣的身份,卻是不可能有也沒有實力令影衛爲之效力了。
襄城縣主若是有影衛,在昨晚楊阿若與織成二人擄走她時便應該現身阻攔了。
“別人也還罷了,曲黎應該是看出了襄城縣主的窘境。不過此人滑不留手,就同他的主人史萬石一樣立場暖昧,看到了也會視若不見。”
辛苑也曾是劍客,當然知道影衛的能耐,遂遲疑地點了點頭,道:“然韓嘉畢竟在襄城縣主的莊子上,又是劉璋的人,女郎若是動了他,或許會引來麻煩。阿苑也知道女郎並不會去益州,如今本就多了阿苑這個累贅,如果再鬧出事來,脫身更是不易。”
她聲音微微帶着顫抖,低下頭去:“阿苑已是個廢物,實在不值女郎如此冒險。”
“廢物?”織成哼了一聲,道:“你是覺得,名節被歧山侯那個王八蛋玷污,所以連人都算不上了?”
辛苑不答,甚至沒有擡起頭來,但那弧度優美的潔白頸子,卻在輕輕顫動。
“阿苑你知不知道你有個最大的毛病?”
織成心中來氣,話鋒也就犀利起來:“你與馬超相愛沒錯,然你好歹也曾是辛氏女郎,識文斷字,通曉經史,又隨你師傅行走江湖,閱盡百態。難道就不明白,這世界廣大無垠,根本就不止是馬超這一個男人?你半生遭際,皆由此起。”
“那些被當作貨物一般轉賣的歌姬,尚且想着要再嫁人。世婦良媛,家傾族滅後爲其他貴人所得,一樣生兒育女。那所謂的貞節,她們有沒有?”
辛苑一怔,依舊垂首不答,手指卻緊緊抓住了衣袖。
“何謂貞節?貞者,心地純淨。節者,堅定不移。你對馬超的情感,自始至終從無動搖,無論是揹負弒君剌客之名,還是下入掖庭之獄使家族蒙羞,令師門有垢,甚至是揹負了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和朋友之義……縱然忠孝義三字你辛苑的確心中有愧,但唯獨這個貞字,你當之無愧!”
辛苑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倒在織成腳下,手指痙孿般蜷曲過來,緊緊抱住她的雙膝,因爲太用力的緣故,幾乎要將織成的衣袍抓破:“是我太傻了!我……我……”
“你是很傻,”織成嘆了口氣,伸手出來,輕輕撫摸她枯燥的頭髮:“不過,現在明白過來,還不算太遲。”
“可是孟起他……”
辛苑擡起紅腫的眼,怯怯地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敢。
織成撫摸她頭髮的手,不覺頓下來。過了片刻,辛苑才聽到她那平靜但有力的聲音:“阿苑啊,你也不想想,馬超既然能在益州牧府存身,說明劉璋就已經答應了收留他在麾下效力。對於門下客卿,自然要有相關的禮遇。歧山侯難道不知道你原是馬超的未婚妻?他再昏庸好色,卻一向知情識趣,也不會定要挑戰兄長兼主君的威嚴,蠢到非你不可。”
辛苑的臉色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和血色,手指僵直。
織成知道自己的說話很殘忍,但若不如此,辛苑心中那虛幻的執念無法打碎,終是害人害已:“馬超啊,不值得你愛的,更不值得你爲了他,爲所謂的貞節桎梏所累,將一生獻之爲祭!”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不過這些帳,咱們先記下來,一個一個討回來。嗯,就從韓嘉和襄城縣主開始吧。”
楊阿若站在漢水邊,有些出神。
漢水浩浩,往東奔涌而去。遠處的樹林凋盡了葉片,只留下稀疏的枝幹,在煙雲灰濛的背影映襯下,倒有疏落陰秀之美。
車隊就停在數十丈開外歇息,那輛軺車一如從前那樣,有意無意地拉開了與其他馬車的距離,且旁邊的山丘草樹,又巧妙地遮蔽部分視線。
他忽然眨了眨眼。
彷彿只是一瞬間的錯覺,又或是眼前暫時的幻影,但他分明可以確定,是一條熟悉而輕緲的身影,掠到了軺車之前,一閃便在車簾中消失了蹤影。
而在旁邊不遠處,那些護衛們談笑歇息,負責警戒的拿着長刀,仍在盡職盡責地往四處張望,甚至是所有的馬匹都在悠閒地甩着尾巴食草。
這一切都說明,沒有任何人發現那條身影已經進入了織成所在的軺車。
不過楊阿若並不緊張或是警惕,他只是有些意外和驚奇,因爲大概除了織成,此處也只有他發現並認識那條輕煙一般的身影。
事實上單就輕功而論,能達到這樣程度修爲的並不多。至少在楊阿若只知道兩個人,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齊雲。
對,齊雲,就是那個當初是他親自送到織成身邊,和齊方一起護衛織成,後來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一直都沒有再出現過的,極擅輕功匿跡的齊雲。
他有很久沒有見過齊雲。即使是織成奔襲酒泉相援的那一次,也只有齊方,不見齊雲。
當然,他素來胸襟開闊,當初爲了感謝織成曾經的恩義,也爲了更好地保護她,故此纔將齊雲齊方二人送到了她身邊。雖說這二人曾奉他爲主,至今也並沒有正式轉投織成的意思,但是大丈夫行事,何必如此小氣?既是將二人送給了織成,便是她的人。於情於理,對於她如何安排齊雲齊方二人,那是她的家事,楊阿若卻是不便問起的。
只是,爲何齊雲會出現在這裡?她喚來齊雲,所爲又是何事?
楊阿若心中一動,正待悄悄躡上去,卻聽身後有一人道:“這位可是楊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