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如雪知曉這是他要和沈妙言密談的意思,於是招呼了兩個小傢伙去了隔壁。
隔壁就是君佑姬的寢屋,裡面堆着各種小玩具,玲瓏精緻,一看便知是女孩兒家的小閨房。
君佑姬遺傳了姬如雪的怪病,雖然小小年紀,可青絲卻是雪白,連睫毛都是根根雪白的。
那一身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安靜坐在牆角玩布偶娃娃的模樣,倒像是個大號的布偶娃娃。
“堂妹!”鰩鰩喚了一聲,歡快地奔過去。
君佑姬生來內向,鮮少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但約莫是血緣關係的緣故,因此和鰩鰩倒是成了頂好的手帕交。
魏化雨正襟坐在大椅上,如同守着小羊羔的狼,寸步不離,靜靜托腮凝視窗外燈火輝煌的鬼市。
此時沈妙言與君天燼正寸步不讓地做交易。
“自家兄弟也得明算賬。我是生意人,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商品,就得付出同等的報酬。皇上獅子張口就是一千艘巨船,世上哪兒有那麼便宜的事?”
沈妙言不以爲意地喝着茶,“放心,不會白拿你的東西。待大魏在中原站穩腳跟,以今後三十年稅收的一半作爲交換,如何?”
“若無法站穩腳跟呢?”
沈妙言握着茶盞的手緊了緊,擡眸笑道:“鬼帝是不相信朕的實力,還是不相信魏國這千百年來積累的國力?”
君天燼挑了挑眉頭,淡聲道:“五十年。”
沈妙言一怔,旋即輕笑,“至多三十五年,否則朕再另覓富商。”
君天燼沒再跟她計較,含笑朝她舉杯,“以茶代酒,願合作愉快。”
碧落和黃泉捧來擬好的契約,兩人各自簽字畫押,沈妙言這才起身去隔壁接魏化雨和鰩鰩。
臨跨出門檻時,君天燼慵懶的聲音忽然傳過來:“莫要忘了,你的那隻紅木箱還在鬼市。也別忘了你手中的金蠶印。”
沈妙言頓住步子,低頭望向掌心,上面的金色印記格外清晰。
她猛地回想起當初剛來到大魏的情景,不由回頭望向君天燼:“這金蠶印……”
君天燼笑得像只狐狸,“自然不是什麼讓你去死的印記,當時哄騙你呢。”
沈妙言鬆了口氣,暗道這惡作劇真是無聊,正要繼續往外走,身後傳來君天燼意味深長的聲音:“鳳凰非浴火不得重生。我給你做了金蠶印記,願你浴火重生那日,憑着金蠶印記,有鳳來儀,萬鳥朝拜。”
沈妙言詫異地回頭望了他一眼,全然不懂這廝在說什麼胡話,於是只當做沒聽到,先去從前自己住過的雅間,取回紅木箱,又去喚魏化雨和鰩鰩。
君天燼和姬如雪站在七星樓上,一同望着他們的馬車緩緩駛離鬼市。
小小的君佑姬抱着布偶娃娃走出來,軟聲道:“爹爹,孃親,咱們真的要離開這裡嗎?”
君天燼掃了眼鬼市溼潤的地面,那泥土裡,已有不少植株生長出來,這是過去從沒有發生過的事。
魏國土地雖廣袤,卻是四面環海。
如今顯而易見,海面正在悄無聲息地上漲。
他把妻女攬進懷裡,“大難將至,必須離開。”
君佑姬仰起小臉,“可是佑姬捨不得鰩鰩。”
君天燼彎腰把她抱起,親了親她的臉蛋,笑道:“放心,你們會有相聚的時候。”
翌日,沈妙言再來鬼市時,卻見昨日尚還輝煌熱鬧的地下都城,今日竟已然人去樓空!
所有屋宇建築都安靜得矗立着,燈火靜靜燃燒,街上卻再無半個行人。
她急忙奔向七星樓,樓內貴重東西都沒了,只剩下搬不走的擺設傢俱,昔日歌舞昇平的舞閣空空如也,只剩一盞尚還燃着的吊頂花燈,靜靜照亮那方舞臺。
下方偌大的看臺,同樣半個人影都沒有。
所有的鬼市居民,就像是憑空蒸發一般。
寂靜的地底,安靜的詭異。
沈妙言扶着漆木桌椅,無力地坐下,連君天燼都帶着鬼市離開了,大約也是預料到魏國將有大災吧?
正頹然間,卻有一曲《清平調》,從舞臺上奏起。
她擡頭望去,圓閣舞臺的幕布被拉開,紅衣貴公子抱着長箏獨坐其上,面容清秀如畫,低垂着桃花眼,左眼角下的硃砂痣平添妖嬈。
箏聲從他修長的指尖傾瀉而出,平靜祥和,迴盪在空寂的七星樓裡,足以寬慰人心。
待到一曲罷,連澈放下長箏,從舞臺一躍而下,負手立在沈妙言跟前,沉黑的桃花眼靜靜凝視她:“姐姐,千艘巨船已在港口等候。”
沈妙言眼中難掩動容:“我以爲,你也跟着君天燼離開了……”
連澈伸手撫過她緋紅的眼角,指尖落在她垂落的一縷碎髮上,輕輕爲她勾到耳後,脣畔笑容溫柔:“我說過,此生爲姐姐而來,亦爲姐姐而去。”
七日後,燕京城的雨勢終於停了。
陽光穿透萬里雲層,燕京城外的碼頭邊整齊地排列着兩千艘巨船,船上皆是大魏的錚錚鐵騎,一眼望去,雄渾而壯觀。
臨武殿已然收拾一空,沈妙言身着龍袍,揹着手站在庭院裡那株梨花樹前。
五年開出的幼嫩花苞,皆被風雨打落,跌落在泥土中,污濁了一身清白。
她擡手撫摸那株幼樹,琥珀色琉璃眼滿是迷離:“四哥,這株梨花樹,怕是再也開不出花了吧?我若征伐中原,你我,又究竟是敵,還是友?”
她靜立良久,終是面容平靜地擡步離去。
她走後,春日的陽光活潑跳躍在梨樹嫩葉上,一點素白梨花苞兒,悄悄從綠葉間探出,小心翼翼,又充滿生的蓬勃歡喜。
浩渺無邊的海平面上,魚躍鱗光,兩千艘巨船載滿軍隊,正緩慢駛向遙遠的狹海對岸。
蔚藍的天際晴空萬里,成羣結隊的海鷗發出鳴叫,上百架魏錦西研製出的機關木製“海燕”,巨大如遮天蔽日的鵬鳥,正緩慢扇動雕木羽翼,載着滿當當的糧草,前後追隨着船隊,朝天穹處飛去。
最前方的龍船硃紅描金,身着龍袍的姑娘負手立於其上,目光所及,是不見盡頭的茫茫海水。
“拓跋烈,謝昭,顧欽原……”
溼潤的海風翻卷着她的龍袍,她淡漠地呢喃出聲。
——
張大鬍子那句“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願也”,出自?《漢書·元帝紀》,意指留戀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