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後,山風驟急。
燈籠搖曳得很是急促,錦菊上的露珠亦被吹落。
男人本黑色的寬袖在風中飛舞,像是折翼的墨色蝴蝶。
琴聲錚錚。
燈籠陡然熄滅。
烏雲蔽月,海波無光。
被君天瀾放在亭角的八顆寶珠,同時散發出微弱光芒,被男人用內力運起,呈弧線漂浮在空中,逐漸光芒大盛!
琴音越發急促,彷彿暗藏千軍萬馬!
男人原本白細的手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下去,蒼老宛如老榆樹皮。
而那白嫩精緻的下頜,也逐漸枯黃老去。
可他仍舊巍然不動地撫琴。
一曲《招魂》,半生宿命。
失傳數千年的上古陰陽玄法,在今夜再度重現。
男人眼前浮現出許多過往。
數千年前,戰火燎原不休,卻是諸子百家最鼎盛的時期。
那片大陸上,有講究玄學的陰陽家,有追求極致機關術的墨家,有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儒家,亦有修德養性的道家。
百家學術,熙攘繁華。
只可惜後來……
他仰頭望向黯淡的星空。
聽聞中原仍舊有墨家的傳人在活動,還曾造出過可以飛行的機關木。
但陰陽家……
卻只剩下他一人了。
若是放在從前陰陽玄學鼎盛之時,九九八十一人穿巫衣共舞《招魂》,龐大絢爛的篝火燃遍天際,鋪天蓋地的歌唱猶如巨龍吟嘯,定然能在短短時間內,還給君天瀾一個完好無損的沈妙言。
可如今……
他用他的命來招魂,成功的機率也不過十之二三。
而他若死了,這世上便再無繼承陰陽玄學的人了。
男人的嘆息聲,彌散在幽涼的空氣之中。
最後一個音符幽幽落下。
《招魂》已然彈奏完畢。
紅衣貴公子去而復返,獨坐牆頭,折了枝枯萎的桃花,靜靜把玩。
亭中的男人擡眸望向他,嗓音蒼老:“你是歡喜那姑娘的吧?讓她愛的男人無情無愛,是爲父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找機會,去讓她愛上你吧。你母親的死,希望你不要恨爲父。”
他說完,化作枯骨,漸漸被風吹散成無數磷火,消失在茫茫瓊華島上。
連澈面無表情。
須臾,他仰頭望向天空。
那些幽綠色的磷火猶如跳躍的魚,紛涌着向星空而去,宛如生命最後的煙火。
不知怎的,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溼潤。
……
與此同時。
無盡的黑暗中,失去了所有感官的魂靈,彷彿聽見有人在呼喚她。
沈妙言漸漸甦醒。
她試探着朝四周摸索,想要尋聲去看個究竟,然而四肢百骸,卻如何也動彈不得。
正難受之時,有簌簌琴音從天而降,從四面八方包圍住她,如同天籟。
神識一點點回籠至腦海。
那琴音化作點點滴滴的春雨,修復滋潤着她的軀體。
無數記憶隨琴音而來,宛如海潮般將她淹沒。
沈妙言微微蹙眉。
她記得那日西郡焚城內,是顧湘湘把她推下了岩漿。
她應當是死在了岩漿裡。
可如今……
爲什麼她還在思考?
她猛然睜開了眼!
入目所及,是深藍色的水底。
黛碧色的海草兀自搖曳,燦爛的金魚如同火焰,一叢叢地悠閒從自己上方遊過。
一輪圓月高掛中天。
她愣了許久纔回過神,這裡竟是,北幕天山的雪池?!
回過神的同時,身體似乎也能動彈了。
小姑娘沉默良久,才意識到,她這是鬼使神差地復活了!
就在她意識到這一點時,突兀察覺到呼吸艱難。
她伸出手朝上方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層寒冰。
她竟被人關在了冰棺裡!
“嘶……哪個殺千刀的把我裝在棺材裡,還把我扔到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池底全是魚,說是鳥不生蛋,也確實沒錯。
沈妙言拼命捶打起冰棺,原本蒼白的小臉,逐漸漲成通紅之色。
不是急得,而是冰棺中所剩的空氣,快要沒有了!
此時,天池四周。
一方桌案被擱置在池畔。
身着月白銀線繡蓮花紋錦袍的男人,鬆鬆垮垮地披着件本黑色如意紋大氅,正跪坐在蒲團上,獨對滿池明月。
月光傾城。
他紫玉冠束髮,挑着一雙瀲灩盡天地豔色的丹鳳眼,鼻樑高挺,嫣紅的薄脣輕抿成冷然的弧度。
側臉的線條好看到無可挑剔,大氅領口上鑲着厚重的銀狐毛,越發襯托得他清冶凜貴,雅緻豔絕。
就像是造物主偏寵而生。
只是此時,那雙素來溫潤多情的丹鳳眼,卻凍結着鋪天蓋地的霜雪。
面前的御案上攤着幾封聖旨,上面硃筆御批,蓋着國璽,赫然是讓邊疆將領南下出兵大周的命令。
男人慢條斯理地收好聖旨,示意身後侍立的內侍交代下去。
內侍承旨走後,男人擡首仰望明月,只覺明月之中,依稀又浮現出那個小姑娘的容顏。
攏在寬袖中的雙手忍不住地收緊。
他喃喃道:“小妙妙,君天瀾害你至死,此生不殺他,我誓不爲人……”
話音落地,卻聽得池底傳來窸窣聲響。
他起身,面無表情地走到池邊。
正是月上中天的時候。
遍天的月光澄澈清明,灑落進天池裡,清晰映照出了池底的一切。
只見池底最深處,隱隱藏着座冰棺。
冰棺內,容貌精緻無暇的小姑娘,憋紅了臉,正拼命捶打棺槨。
那稚嫩清麗的眉眼,不是沈妙言又是誰!
君舒影一怔,正要下水,靴尖觸及到水面,卻又堪堪停住。
他盯着泛起漣漪的水面,脣角輕勾笑得嘲諷,這日思夜想的,竟又出現幻覺了。
天山有細泠泠的雪花飄落。
君舒影伸手接住幾片絨絨細雪,觀望着它們在掌心融化成水,正要轉身離去,水底下的聲音卻越發清晰。
他蹙眉,再度盯向水底。
此時天山一色,天光澄澈。
細雪折射出月輝,越發襯得雪夜裡的光線和潤而明亮。
天池底的冰棺裡,那個小姑娘似要喘不過氣來,拼命捶打冰棺的動作已然滯緩,改爲用指甲死死撓摳棺槨。
君舒影給了自己一巴掌,再看過去,那人還在!
他不再猶豫,冷聲道:“把燈火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