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而削薄的脣含着一抹輕笑,他居高臨下,注視着這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沈妙言,剛剛的話若是傳出去,你可知,是何罪行?”
沈妙言迎着三月春光,模樣乖巧,可那張紅潤的小嘴,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覺得,你大約也不甘心,被楚雲間這麼壓着。爹爹在世時曾說過,你功高蓋主,遲早是要被皇上廢掉的。”
四周寂靜,幾個侍衛低下頭,這話太過驚悚,他們只當沒聽見。
君天瀾盯了她良久,狹眸中情緒莫測,最後擡步往國師府走去。
沈妙言望着他的背影,咬咬牙,邁着小細腿跟上。
她跑着追上君天瀾,髒兮兮的小手攥住他的衣襟:“國師,滿京城的人都說我德行惡劣,可我這個人,向來恩怨分明。雖然爹爹叫我不要恨,但我卻容不得他在那個皇位上,逍遙自在地活着。”
她逆光而立,明明乖巧至極,然而君天瀾卻看見,她的大眼睛裡,全是濃烈的恨。
見他打量自己,沈妙言齜着兩排小白牙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我二叔家的門房嬤嬤,罵我不是個好東西。我聽說國師你的名聲也不怎麼樣,既然咱們都不是好東西,爲什麼不湊成一對兒呢?”
她仰頭望着君天瀾,他站在陽光下,寬大的黑色袍袖被風吹得鼓了起來,金線繡邊的薄披風翻轉回旋。
玉冠束髮,修長的身影挺拔如鬆。那張臉明明俊美如謫仙,卻又透着陰冷狠戾,叫人無端生懼。
她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便只能靜靜等着他的回答。
直到她站得小腿杆子發麻,他才輕聲一笑:“沈妙言,進了國師府,可就容不得你隨意離開。希望你,不要後悔纔好。”
沈妙言聞言,心中一喜,用力拍着小胸脯,脆生生答道:“我沈妙言,生是國師府的人,死是國師府的鬼!國師大人叫我向東走,我絕不往西跑!國師大人叫我打奴才,我絕不去揍丫鬟!”
君天瀾瞥了眼她的小胸脯,淡漠地往主院而去:“別拍了,本來就平得很。”
沈妙言:“……”
話說,這一位,真的是傳說中禍國殃民、草菅人命的冷酷國師嗎?
想起什麼,她又緊忙追上去:“國師,我住哪兒啊?”
“東隔房。”大步走在前面的男人聲音淡淡。
“東隔房大不大,精不精緻啊?”她追着他,一邊跑一邊喊,看起來沒心沒肺得很。
國師府草木扶疏,處處透着一股端嚴和冷肅。
君天瀾在衡蕪院前停下,迴轉身,便看見她拎着素白色的裙襬,一路氣喘吁吁地小跑過來:“國師,你走慢一點!”
春風拂過,她的裙角在風中飛揚,靈動的模樣,爲這死水一般的國師府添上了幾分生趣。
沈妙言注意到君天瀾正注視着她,於是擡起頭,衝他一笑,聲音甜脆:“國師!”
她的身後,蔥蔥郁郁,開遍了玫紅的雛菊。
君天瀾望着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老戲詞裡的一句話:這江山錦繡,卻抵不過她的笑靨如花。
他勾起薄脣,“沈妙言,本座最後問你一遍,你真想待在本座身邊?”
“國師,除非你趕我,否則我是不會走的!”她應承得乾脆。
於是,沈妙言正式成了君天瀾身邊的小丫鬟。
他把緊依着他臥房的東隔間給了她,院子裡的大丫鬟拂衣卻有些猶豫:“主子,慕容小姐一直想要那座東隔間,若是等她回來,知道主子把東隔間給了別人……”
君天瀾摘下披風:“本座的府邸宅院如何分配,何時輪到她做主了?”
拂衣將披風小心翼翼地掛在衣架上,望了眼他毫無表情的側臉,恭聲應是,隨即看了一眼身後的沈妙言,示意她跟自己來。
東隔間與君天瀾的臥房不過一簾之隔,本是用來給貼身伺候的丫鬟用的,只是君天瀾素來不喜人近身伺候,因此一直空置着。
卻不知怎的,忽然給了沈妙言。
沈妙言跨進門檻,這東隔間雖然不大,但擺設精美,竟不輸她在沈國公府裡的閨房。
她隨手摸了摸一隻青花雙耳大瓷瓶,眸光微閃,國師府很有錢啊!
“小小姐好福氣,這間房,府裡可是有不少丫頭眼饞惦記的。”拂衣笑着打開窗戶,給房間換氣。
沈妙言把小布包袱放在桌子上,跳上高腳凳坐好,甜甜說道:“姐姐,你剛剛說的慕容小姐,是誰啊?”
拂衣低頭將窗戶支好,聽見“慕容”二字時,眼底掠過一絲懼意,轉身望向她,卻只是笑笑:“小小姐用的東西,奴婢等會讓人給你送來。奴婢先行告退。”
說罷,微微行了個福身禮,有些倉促地離開。
沈妙言晃悠着腳丫子,雙手托腮,盯着拂衣的背影,看似純淨的大眼睛裡,掠過一抹暗光。
過了片刻,她輕笑一聲,跳下高腳凳,去找君天瀾。
君天瀾站在窗邊的書桌前,正臨着一幅字。
她伸長脖子望去,“路……其……遠兮,吾……上下而求……”
她念得很有些吃力,還有好多字不認識。
君天瀾的筆尖頓了頓,側眸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的臉上都是懵懂無知。
他收回視線,筆下游龍走鳳:“十二歲了?”
“嗯。”她應了聲。
狹眸中暗了幾分,他知道沈妙言讀書爛得很,卻不曾料到,竟爛到這個地步。
已經十二歲了,卻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名句,都不知曉。
臥房裡很沉默,沈妙言覺得這個男人的身上,正逐漸散發出一股壓迫感。
她站了片刻,伸手去捏他的衣角,聲音軟糯:“國師,我會用心學的,你不要嫌棄我。”
他依舊臨摹着《楚辭》,沒說話。
房中又陷入沉默,他身上的陰冷氣場,讓沈妙言覺得難堪,於是默默收回了手。
察覺到衣角上重量的消失,他微微側過臉,便瞧見她垂着頭站在原地,小臉皺成了團,那雙大眼睛像兔子一樣紅紅的,有淚珠子滾落下來。
收回視線,他擡筆蘸飽墨水,聲音清淡:“不是說,會研磨嗎?”
沈妙言一愣,擡頭看去,他的側臉線條完美,薄脣輕輕抿着一絲笑。
她傻乎乎地跟着笑了下,連忙擡袖擦乾淨眼淚。
她個子還沒長高,夠不着那方硯臺,只得搬來一張小板凳踩上去,十分乖順地爲他研磨。
角落的青銅小獸香爐靜靜燃燒,散發出嫋嫋的檀香菸圈。
窗外,名貴的雪塔山茶開得千嬌百媚,春風十里,盡顯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