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言拾步上了最後一級臺階,仰頭望去,“承恩寺”三個黑底金字,在秋陽中,正折射出淡淡的古樸光澤。
而匾額的邊角,因爲上了年歲的緣故,已有些斑駁。
這仍是當年那塊匾。
她又望向那笑眯眯的白胖方丈,暗道這方丈卻不是當年的那個和尚了。
進了承恩寺後,隱約可聽見大雄寶殿內傳出的誦經聲。
白胖方丈在前面引着路,笑道:“寺中齋飯已經備下,陛下這邊請。”
他們繞過大雄寶殿,穿過幾道月門,越往裡走,環境便越是幽癖。
終於進了最裡間一座清幽禪院中,那方丈便退了下去。
楚華年示意侍從都守在院外,自個兒帶着沈妙言踏進去,指着一桌齋飯笑道:“瞧,這齋飯果然不錯呢。”
沈妙言同他一道坐下,見桌上還備了酒水,不由挑了挑眉,這大約是楚華年吩咐的吧。
對面楚華年挽袖,含笑斟了杯酒,“妙言,朕敬你這一杯。”
沈妙言眉眼彎起,自個兒也倒了杯酒,卻是清晰嗅見酒水中的迷藥味兒。
飲酒時,她不動聲色地以袖掩住小嘴,垂眸盯着那清亮桂花酒,暗道這廝是越發肆無忌憚了,堂堂寺廟,佛祖眼皮子底下,竟也敢做這種苟且之事。
她垂眸,將酒水飲盡,又盡數吐在了帕子上。
楚華年那壺酒大約是沒問題的,他飲了半壺,面頰微紅,正掏心掏肺般說着好聽的話兒:“朕從前就知道你是個美人胚子,如今一見,果然是世間罕有的傾國傾城色……”
“你自幼就與皇兄約爲婚姻,中間卻出了些岔子。妙言,如今你既然回了楚國,那婚約,不如就繼續履行?皇兄雖不在了,可我倒也願意頂替他……”
他說着,眯了眼睛,把手伸了過來,似是想要覆上沈妙言的手。
沈妙言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皇上醉了。”
“與美同遊,朕怎會醉?”
角落裡的一爐助情香,正嫋嫋燃燒。
他已是心猿意馬,還想繼續撩撥沈妙言,卻見她搖晃着杯中酒水,聲音極清冷:“知道你與楚雲間的差距在哪兒嗎?”
楚華年一怔,她怎麼會如此清醒?
沈妙言攥住酒盞,“他心中有信仰,敬神佛,他起碼是個人。而你,佛祖眼皮子底下,也敢焚助情香這種骯髒東西,還想在寺廟中行那苟且之事,楚華年,你連畜生都不如。”
語畢,她徑直把那盞酒水盡數潑到他臉上。
楚華年閉了閉眼睛,任由冰涼酒水順着面龐滑落,脣角卻噙起一抹冷厲陰狠的微笑:“果然是個潑辣性子,想必等會兒在牀上,那滋味兒定然是,妙不可言……”
話音尚未落地,他猛地襲向沈妙言。
他是楚國的皇帝!
這天下都是他的,他不過想嚐嚐這個女人的滋味兒,她怎敢反抗?!
沈妙言面無表情地側身,隨手拎起桌上的酒壺,直接照着他腦袋砸去!
楚華年堪堪避開,沈妙言一手作刀,照着他側脖頸就是重重一下。
男人身子晃了晃,翻了個白眼,暈了過去。
沈妙言嫌棄地擦了擦手,知曉此時院子外面都是他的守衛,因此沒從前門出去,反而繞到後門,悄無聲息地潛出了這座幽癖小院。
她獨自穿梭在承恩寺中,不知不覺走到一座種滿石榴樹的院落裡。
已是秋天了,落下的石榴葉子在地面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半點兒聲音也無。
她仰頭望向居中的一棵石榴樹,這麼多年過去,這石榴樹比她離開那年要粗壯多了。
樹枝幾近光禿,縱橫交錯的青灰色枝椏,將高遠的藍天分割成碎塊。
這樣的石榴樹,是藏不住人的。
她還記得那年浴佛節,這地上落滿了火紅燦爛的石榴花。
她藏在這棵樹上,那個男人穿玉白錦衣,腰間繫着條金絲嵌玉腰帶,踩一雙祥雲靴,負手打樹下走過。
他折了枝石榴花,吟誦着“見說上林無此樹,只叫桃柳佔年芳”。
許是發現了她躲在樹上,吟完那句詩,他仰頭望向了她。
陽光下,她仍記得他仰起頭時,那張面如冠玉、俊美出塵的臉。
可那本該溫柔謙和的臉上,卻偏有一雙極爲凌厲的眼睛。
她嚇得從樹上掉了下來。
……
沈妙言負手站在光禿禿的樹下,閉了閉眼睛,莫名有些淚意。
她折下一枝仍帶綠葉的石榴枝,揚長而去。
張祁雲早等在了大雄寶殿外,見她過來,輕聲道:“可要返回宮中?”
沈妙言不語,沉默着踏進大雄寶殿,彷彿祭奠般,將那枝石榴樹枝輕輕放在香案上。
她仰起頭,虔誠地注視着那尊金身佛像,“我不知世上是否有神明,但您若真的存在,就請您庇佑他……他對得起蒼生,對得起家國,此生中唯一對不起的,只是那道不該下的聖旨。如今想來,他大約也曾日夜懺悔過吧?”
佛祖用細長的眉眼,慈悲地俯視着她。
香案前供奉的晚秋蓮花,正一瓣一瓣聖潔開放。
不知過了多久,沈妙言眼圈紅紅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有初學唸經的小和尚,誦經聲透着懵懂,隨風彌散在山寺中:
“……下兜率天宮,皇宮降跡,雪嶺修因。鵲巢頂,三層壘,六年苦行。若人皈依大覺尊,不墮沉淪……”
她和張祁雲從人跡罕至的後山門,徑直離開了承恩寺,再度往沈國公府的陵園而去。
先前楚華年在,她並不覺得她可以好好拜祭家人。
進了陵園,她徑直踏進沈家祠堂。
祠堂中光線昏暗。
她跪坐在房中的蒲團上,面對那上百塊牌位,目光最後落在爹孃和祖母的牌位上。
她有很多委屈想告訴他們。
她知道在他們眼裡,無論她長成多少歲,她仍然是個小孩子。
秋日午後的陽光透着懶意,從窗櫺中透進來,在她的裙襬上跳躍。
她把她離開楚國的這八年,細細與他們訴說。
說到歡樂時,笑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說到傷情處,又眼淚簌簌彷彿被人欺負而向爹孃尋求保護。
人這一生很長,卻又很短。
足足八年啊,那八年時光於她而言無比漫長,可如今細細道出,卻也不過大半個時辰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