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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止伸出手去:“走吧。多說無益。”
裴謝堂訥訥的被他拉着,仍舊是看着曲雁鳴,耳邊聽見高行止溫文爾雅又不失風度的對朱深見說:“太子殿下,她今日喝多了酒,有些胡言亂語,殿下不必跟她一般見識。我帶她去安頓一下,再過來同殿下喝兩杯。”
“是醉了。”朱深見眉頭蹙着,沒怪罪。
高行止帶着她出去了。
兩人回到滿月閣,裴謝堂一下子就泄氣了一樣的往小榻上躺了下去:“你跟太子也有交情?”
“日常走動是有。”高行止不瞞着她:“在京城做生意,是需要有人照應的。太子如今是東宮之主,將來還是天下之主,好久之前就認得了。有他照應着,我的場子沒人敢動,這也是我底氣足的道理。”
裴謝堂嗯了一聲,明白了。
難怪方纔高行止態度淡淡的,朱深見也沒怪罪他怠慢,原來是認得。
“你去吧。我躺一躺,理一理。”她頭疼。
高行止也不推脫:“我就在樓下,有事大聲叫。”
他走了,走時,將兩個小倌兒喊了回來,在裴謝堂跟前伺候着。
裴謝堂翻了個身,將臉轉向小榻面向牆壁,睜着一雙大眼睛,被方纔曲雁鳴的話攪得心頭亂亂的。這兩天遇到這個人,就覺得渾身都不得勁,今天再被他發了那麼大一通火氣,更是堵得荒唐。她生性不願意欠旁人什麼,別看跟高行止關係如此親近,她時時剝削高行止,但背地裡也沒少爲高行止活絡。但突然欠了曲雁鳴不少,難受!
“小姐心情不好?”兩個小倌兒站了一陣,終於還是扭捏着上前問話。
這兩人總站着,生怕再被數落呢。
“你們是讀書人?”裴謝堂翻身坐了起來,目光清明的看着他們,不復發剛纔的寵愛:“行了,別裝了,害羞是骨子裡的,裝不來。”
這兩個小倌兒從進門到現在,都表現得很木訥、很害羞,都有種文弱書生的酸腐。但事事都講究適可而止,方纔兩人問這一句,便徹底暴露出了討好人的意思來,跟讀書人的清貴是不同的。
她不是什麼純情姑娘,沒那麼好騙!
這兩人俱是精明人,只因她點了文弱書生,才故意演的。
兩人一愣,對視一眼,齊刷刷的點了點頭,倒是突然大方了:“是。讀了幾年,家中落魄才被賣到這裡來的。”
“給你們,去那邊靜靜的看吧。”裴謝堂從旁邊的擺設書架子上抽出兩本書來,丟給兩人一人一本,指了指旁邊的矮桌。
這算什麼?
重金喊兩人上來,不要陪酒不要取樂,就是爲了讓他們讀書?
兩人心頭都有些不滿,但沒說話,客人的要求就是要求,兩人照做就是。一人拿了一本,乖乖的去矮桌上翻看了。
裴謝堂丟給兩人的一本是《伏羲》,一本是《易經》。俱是枯燥無聊又深奧的書籍,只看了小片刻,其中一人就坐不住了,捏着身子難受的扭動。裴謝堂靠在小榻上正看着他們,見狀就吩咐他:“不想讀就歇着吧。”
說着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輕輕放在了跟前的茶几上。
那人彆扭了一會兒,終究過來謝了禮,拿着銀子出去了。
另一個卻讀得很專注、很認真,一頁頁的翻了過去,連身邊的人走了都不知道。月華如洗,他的臉上雖然塗了脂粉,但此刻沒了浮華之氣,有種說不出的沉穩。彷彿他就在這裡坐着,讓人心安。
裴謝堂一直盯着他,慢悠悠的喝着自己的小酒,眼睛都不眨。
許久,他讀完了伏羲,順手又拿起了身邊的《易經》,繼續看了起來。
裴謝堂慢慢放鬆下來,微微勾起來嘴角。
又過了半天,高行止推門進來,臉色不怎麼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你叫什麼名字?”裴謝堂站起身來。
那小倌兒也急忙放下書:“奴才名叫順意。”
“不是問你的藝名,你本名叫什麼?”裴謝堂看着他,柔和、溫暖:“我看你很喜歡讀書,你的名字應該比藝名好聽得多吧。”
“奴家,白䴉。”那小倌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裴謝堂唸了一句:“白䴉。我記住了,以後我會經常來。”說着又扭頭對高行止說道:“你跟陳媽媽說一聲,以後白䴉我要養着。”
“喜歡?”高行止笑:“既然喜歡,直接贖回去吧。”
“你是覺得謝遺江上次沒打死我,以後就不會打我了?”裴謝堂翻了個白眼,她不是沒想過贖身,但要是贖了個男人回去,只怕謝家要翻天。
高行止悶笑不答。
白䴉一直看着她,目送兩人出門,在大門口同陳媽媽說了半天的話後,陳媽媽看了看他,便笑着連連點頭。大局定了。
裴謝堂用每個月一千兩銀子的高價,將白䴉整個人豢養了起來,從今以後,白䴉不用出來迎客,就在後院自己的屋子裡做自己的事情,若裴謝堂來了,出來伺候就可以。
白䴉目送她出門,許久,捏緊了拳頭。
高行止扶着裴謝堂離開瀟湘夜雨,被冷風一吹,剛剛喝下去的酒勁又上來了,不禁有些頭暈目眩,將半個人都靠在高行止的身上。渡船排着,婢女前來攙扶,裴謝堂腳下一滑,手落在腰間,卻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轉身往回走:“等等,等等,我落了東西在滿月閣。”
“我去拿。”高行止連連嘆氣:“祖宗,你在這裡站着等。”
“好,就在小榻上,是一個藕荷色的香囊。”裴謝堂點頭。
那香囊是籃子做的,要是不見了,那丫頭又要掉眼淚,她怕得很。
高行止快步上去。
走了兩步又回頭,指了指前面一處大樹下:“這邊是風口,吹多了要頭疼。你去那邊站着等我,那裡有屋檐大樹擋着,吹不到風。”
裴謝堂踱步過去。
婢女沒跟來,她一過去,整個人就完全看不見了。
剛站好,側面就傳來了腳步聲,顯然有人也過來避風。她往後讓了讓,想空出空間來。結果,那人卻在她旁邊的牆壁處停了下來。裴謝堂剛要轉過來,就聽見又有人過來了,同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什麼話快說,曲雁鳴還在雅間等着。”
“殿下,還沒找到人。”
“是被抓了,還是死了?”
“沒有找到屍體,多半是被抓了。不過這人是訓練出來,就算被抓了,牙關也緊得很,不會供出什麼來的。殿下可以放心。”
“好。宮裡的事情查的怎樣?”
“幽庭司死掉的那個崽,應該就是裴衣巷沒錯。裴謝堂死了,他一個小孩子本就活不久,不用我們特意關照,宮裡自然有懂事的太監去動手。先前捱打,後面捱餓,扛了二十來天就死了,好像是被掐死後丟到水裡的。”
“死了最好,那就這樣吧。”朱深見低聲說:“曲雁鳴還在,我得回去了。這些事情都爛在肚子裡吧。”
那邊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又遠去,裴謝堂縮在黑暗中,身軀一陣陣發抖。
裴衣巷!
他們剛剛在說裴衣巷!
烏子兒已經被高行止送出了京城,養在了玄素山莊,那麼宮裡的那個自然就是高行止弄進去的替身,看來,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但是,這件事怎麼會跟太子扯上關係?聽着方纔的語氣,太子對她似乎有恨?
可是,爲什麼?
因爲是泰安王府的郡主,從前父親還在,經常教導她,裴家的存在就是爲了東陸的百姓,爲了邊境的安穩,萬萬不可同皇族有任何紛爭。她一直謹記着父親的教訓,父親去世後,她手掌寒銅軍,更是行事小心謹慎,對太子這個未來的天子一直都很恭敬。她從未得罪過這個人,這人爲何會恨她,連帶着恨上她不滿兩歲的幼弟呢?
酒意被冷風吹醒,更是被方纔的兩人驚醒,她迷茫的走出來,心頭更亂。
高行止捏着她的香囊跑了下來,氣喘吁吁的:“祖宗,不是讓你在那邊的等着嗎?總是吹風,這身體怎麼好得起來!”
“那邊風也很大。”她深呼吸了兩口氣,伸手拿過自己的香囊,看了看身側的婢女,先一步上了船。
高行止又唸叨了兩句,跟着走了。
她心不在焉,高行止似乎心情也不好,兩人都沒怎麼說話,就各自分開了。
籃子等得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卻聽到開門聲就醒了過來,等聞到她滿身的酒氣,籃子就急了:“哎喲我的小姐,你怎麼又喝酒?”
“小酌幾杯,心裡舒坦。”裴謝堂不想讓她擔心,勉強笑着回。
籃子立即就發現了她情緒不對,停下囉嗦,小心的開口:“小姐,怎麼了?”
“籃子,你恨泰安郡主嗎?”她擡起頭。
籃子一愣:“小姐爲什麼要問這個?泰安郡主是賣國賊,殺人犯,人人得而誅之。聽說現在西北局勢不穩全都怪她,現在東陸還有誰不恨她的?”
裴謝堂捂住眼睛,慘笑:“是嗎?”
許久,又是一聲嘲諷的低笑:“是啊,你們都恨她。”
“我不恨。”她低着頭,捂着臉,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她沒做完的事情,我來接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