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放棄幷州,意味着失去了防禦縱深,也是自斷退路,的確是一着險棋,於是問道:“徐卿言之有理,拓跋氏破雁門幾成定局,而幷州內地兵力稀薄,郡城駐軍僅數千,拓跋氏必會抓住機會快速南下,依次攻打廣武(山西朔州)、九原(忻州)、晉陽(太原)、離石(呂梁),甚至兵抵平陽、安邑亦非不可能,衆卿給孤議一議,如何才能把拓跋氏驅趕出去?”
或許受石勒的和顏悅色影響,程遐又道:“拓跋氏雖有卒八萬,大王方纔提及的郡城,或有可能被他取下一兩座,但越往後,他進軍的速度會越慢,大王可調蒲阪與三關守軍火速馳援。”
“不可!”
裴憲攔阻道:“現已是九月中旬,再有兩個月黃河將封凍,明軍可隨時踏冰而來,若不能在兩個月內盡逐拓跋氏,我軍必將陷入兩面作戰的絕境當中,蒲阪失了不說,上黨三關恐也無力據守,襄國如何是好?大王又如何是好?”
“哼!”
程遐哼道:“景思(裴憲表字)莫要長他人士氣,拓跋氏區區流寇,軍紀散漫,如何是我大趙鐵騎之敵?蒲阪與上黨三關合計出兵十萬,當可一舉擊破,再及時回防,有兩個月足矣!”
石勒也頗爲頭疼,幷州的重要性無須多言,可是依了裴憲的提議,又有些冒險,說到底,還是拓跋部的突如其來打亂了他的部署。
‘明王下的一手好棋啊!’
石勒暗暗嘆了口氣,正當他拿不定主意之時,裴憲已是刷的起身,猛一指程遐,怒道:“你既口口聲聲兩個月必破拓跋,破不了該當如何?你可敢帶上全族於建德殿前領罪受死?裴某料你無此膽量,當初就是你勸大王以重兵佈防幷州,現幷州危矣,又盅惑大王孤注一擲,你是何居心?區區一裙帶上位之輩,豈敢妄言軍國大事?”
“放肆!”
程遐怒極,毫不示弱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誰能料到拓跋氏會出兵幷州?程某不過兵來將擋而己,你既反對,那好,臣請大王指派司徒出使拓跋,勸其收兵!”
щщщ. t tkan. c o
“你……”
裴憲一時語滯,出使拓跋,他哪敢啊!
裴憲出身於河東裴氏,素來就看不起程遐、徐光之流的野路子出身,現逮着機會,程遐哪能放過?更何況當初是他主張扼守幷州,留退路,現在幷州出了大問題,他也怕石勒找自己麻煩,急需轉移火力。
程遐向石勒重重一拱手:“裴憲從妹裴媛,與明王有私情,替明王鎮守建康,族弟裴嶷,效力慕容廆,從兄裴盾,曾仕劉曜,現算上他,何止狡兔三窟?
聞喜裴氏分仕各方,豈會以國爲重?臣主張速與拓跋交戰,他無端阻撓,卻又拿不出更好的計策,他是何居心?臣請大王將裴憲交有司審查!”
羣臣目瞪口呆,討論戰局好好的,程遐居然攻擊起了裴憲。
“砰!”
石勒又是重重一擊几案,怒道:“夠了,國難當頭,你二人枉孤倚重,不獻計獻策,哪來的心思爭吵?與孤閉嘴,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程遐與裴憲雙雙互瞪一眼,各自哼了聲。
殿內再次陷入寧靜,徐光似是想到了什麼,面色微變,也向石勒拱手:“大王,與拓跋氏作戰雖是險棋,卻是唯一可行之策,但明軍除了攻打上黨三關,還有一種可能,既在關前留少數兵力,實則主力偷偷回師,與濮陽明軍會合,強攻襄國。
由於地形限制,我軍沒法探得關前明軍虛實,只能以重兵把守三關,如此一來,三關兵卒輕動不得,怕是襄國壓力大增,萬一……萬一不保,因明軍已入幷州,拓跋氏又控雁門,怕是很難再由幷州北遁茫茫草原!”
石勒面色劇變,這的確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一時之間,竟束手無策,關鍵還在於趙國處於被動境地,明軍可以來去自如,他不行,只能嚴防死守。
石勒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如此爲難了,但必須要拿個主意,無論對錯,總比什麼都不做等死要好,時間每多過一分,趙國的形勢也愈發危急。
他由奴隸起家,上位的因素除了善於利用形勢,與那驚人的氣運之外,性格中的敢拼敢闖也極爲重要,棄幷州退守上黨三關,完全是置於被動挨打的處境,他不甘心。
‘若是兩個月內連拓跋部這蘚芥之患都清除不了,我大趙還如何立足?’
石勒猛一咬牙,喝道:“傳令,命蒲阪出兵三萬,上黨三關出兵七萬,於十二月前必須克復雁門,盡逐幷州拓跋!”
“大王,請聽臣一言!”
裴憲拱手道:“明國立國時日淺短,根基不足,他去年才克關中,今年就來攻我,哪有如此之多的糧草供他消耗?依臣之見,他絕無能力做大部隊迂迴運動作戰,明王非是鹵莽之輩,不可能視若不見,且明王愛惜名聲,不敢橫徵暴斂,故臣料他無力以臨晉大軍再奔濮陽,只會依據事前作戰計劃按步就班,東路北上襄國,北路攻打上黨三關,因而我大趙暫時放棄幷州纔是穩妥之計!”
不得不說,裴憲的眼睛很毒,一語道破了關鍵。
楊彥苦就苦在沒有太多的積蓄,每當府庫收來糧食,就被他用於征戰,此次籌備的糧草,距離支撐到明年五月麥收還差一點,而由臨晉到濮陽,千里迢迢,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可能再回師濮陽,也就是說,如果在明年五月麥收之前還不能攻破襄國,全軍將陷入又一次的缺糧窘境當中。
其實明國每年的糧食產量不少,問題出在運輸上,關中因百廢待興,大量難民安置還沒多久,擠不出糧食供應軍隊,巴蜀則實在太遠,今次征伐石勒的糧草依然來自於中原,裴憲的提議,正中他的軟肋。
“哼!”
程遐卻是哼道:“戰局千變萬化,豈能以一概視之?明王擅出奇兵,你哪來的把握明軍不會行暗渡陳倉之計?程某早說過,你聞喜裴氏居心叵測,臣再請大王將此獠拿下,交有司嚴加審訊!”
“夠了!”
石勒咆哮道:“程卿不必惡語中傷,庭議到此爲止,十二月前,必須盡逐拓跋!”
隨即大袖一揮,離席而去。
當天,就有詔下達,從蒲阪與上黨三關抽調兵力,支授幷州腹地,而拓跋氏不出意外的取下了雁門,並一路南下,最遠打到晉陽,但隨着十萬羯趙精銳及時來援,前進的勢頭被打斷,又於羯軍的反攻之下節節敗退,勉強守着廣武才暫時取得了勻勢。
主要是拓跋氏的裝備太差,也沒什麼戰術紀律,完全不是羯軍主力對手,來時八萬騎兵,經過攻打雁門的損耗以及與羯軍的大小數戰,足足折損了兩萬。
廣武城內,北風一陣緊似一陣,戶外滴水成冰,每個人都裹着厚厚的皮襖,種種跡象表明,凜冬已經來了。
與外界仿如兩個天地,郡府大殿溫暖如春,牆角的炭火發出必撲必撲的聲音,惟氏高坐於殿首,滿臉憂色,也帶着一絲懊悔。
羯軍全面出擊出乎了他的意料,她只恨自己信了諸葛頤的鬼話。
這幾日,羯軍明顯加強了攻勢,日以繼夜的狂攻廣武,兩方死傷慘重,就在一個時辰之前,羯軍纔剛剛收兵退去。
惟氏陷入了兩難當中,退出雁門,回返東木幹,她不甘心,這一趟南下,死了兩萬人,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如白白的退回去,非但不能再佔據幷州,還會聲望大跌,統一拓跋氏遙遙無期,而更要命的是,拓跋什翼健握在楊彥手上,這就是懸在她頭上的一把利劍。
只是堅守廣武不走,照這天氣看,黃河將於數日後封凍,明軍隨時會北上幷州,如明軍獲勝,還會恪守諾言把幷州讓給自已嗎?
這顯然不可能。
一剎那,惟氏都有了與石勒講和聯手的打算,但隨即又搖了搖頭,畢竟石勒不會信她,再退一步說,既使勝了明軍,石勒也不可能讓出幷州。
惟氏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她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道理,因自已沒能盡佔幷州,楊彥哪怕寸土不給,也沒人能說上半個不字。
極度的矛盾,使得惟氏的心情愈發煩躁,幷州形勢的複雜也遠超她的預料,絕不是她當初所想的可口美餐,而是摻着砂子的米飯,一個不留神,牙磕着了。
“阿母,阿母,羯人退兵了!”
拓跋紇那突然奔入殿中,揮手大叫,惟氏不由擡起了頭。
拓跋紇那振奮的施禮:“阿母,多半是天寒地凍,趙國久攻廣武不克,擔心腹背受敵,才匆匆退去,依兒之見,羯人或會退守上黨三關,此正是我軍收復失地的好機會,請阿母下令追擊!”
“走,咱們先去城頭看看!”
惟氏還算老練,並未被喜訊衝昏了頭腦,起身向外走去。
其實拓跋訖那的猜測基本屬實,隨着天氣愈發寒冷,石勒終於放棄了據守幷州的幻想,下令全軍回防上黨三關,在這危急時刻,他嚴令蒲阪剩下的兩萬守軍,十日之內不許撤離,爲主力部隊爭取足夠的退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