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在空蕩的大殿內迴盪,其實很多人是強撐着乾笑,乾笑是最無聊的,明明不好笑,還要笑,笑出來連自己都尷尬,偏偏慕容皝面無表情,一點都不配合,漸漸地,笑聲停了下來。
偶爾還有人嘿嘿,嘎嘎乾笑兩下,隨即就捂住了嘴。
慕容皝這才道:“美川王恐有所不知,洛陽已傳來消息,明王有意在諸子成年之後,效法周王室,把子嗣分封往中原以外立國爲王。”
“什麼?”
美川王神色一變。
慕容皝接着道:“不知美川王想過沒有,明王倘若把子嗣分封往遼東,或平壤,高句麗如何是好?若不兵戎相見,難道把祖宗的江山拱手相讓,某以爲,美川王尚不至於如此不智。”
美川王哼道:“明王怎會看中那等苦寒之地?”
慕容皝冷冷一笑:“某記得,明王尚未發跡之前,曾領軍潛入阿利水以南,大掠一通!”
美川王神色再變。
是的,東海軍進入過朝鮮半島,是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尤其不是走陸路,泛海而來,這就意味着,明軍隨時隨地可以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渡海進入浿水(今朝鮮大同江),兵臨平壤。
浿水的河牀極深,水流含沙量低,幾無淤積,完全可以行駛大型戰艦,這真是被人用刀頂在了腰眼上。
慕容皝看着美川王的神色,暗道一聲有戲,又道:“美川王莫要忘記,浿水以北,皆爲漢四郡故土,明王很可能打着收服故土的名義出兵平壤,此時你我不聯手,若我被滅,王安能獨存乎?”
美川王再也不那麼篤定,不過當着慕容皝的面,他不會表現出來,而是哈哈狂笑:“我高句麗自東明聖王(朱蒙)立國以來便苦難深重,最初敗於遼東太守公孫淵之手,東川王二十一年(公元244年),曹魏遣毌丘儉焚丸都山城。
烽上王二年(公元293年),你父突襲,烽上王出逃!
孤繼位的第二十一年(公元320年),你弟慕容仁又兩次大掠我境。
我高句麗立國的三百餘年間,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也沒見誰把我高句麗滅了國,你今前來,不安好心,孤本該取你頭顱,但念在你部將遭大難,孤不便落井下石,今日放你回去,轉告那老兒,想讓我高句麗人替他送死,休想!”
在美川王嘴裡,高句麗的歷史是一部屈辱史,無辜而又苦難,殿內諸人心中共鳴,怒目瞪向了慕容皝,彷彿真的被欺壓了幾百年,但他們忘了一個事實,正是高句麗不斷的向遼東擴張勢力,侵襲遼東百姓,才迫使公孫淵與毌丘儉先後反擊,與慕容部的戰爭也是高句麗率先挑起。
無非是屢戰屢敗,吃了大虧,高句麗才把自己包裝成了一個受害者。
慕容皝並不揭穿,哈哈一笑:“美川王,過去的恩怨還提他作甚?某隻想提醒於美川王,今次不同於往昔,我慕容部若亡,明王必攻你丸都山城,你不要拿窮鄉僻壤說事,當年漢武帝攻西域漠北,該地漫天風沙,比之遼東還不如,漢武帝圖的什麼?
不就是一個開疆拓土的美名?
而明王功績遠超漢武,此人怎甘心落於漢武之後?
再從明王手段來看,連身爲盟友的拓跋部都能設計暗算,縱使你高句麗降了他,某隻問一句,可能安寢否?”
“這……”
美川王神色一滯。
確實,楊彥在國內身負賢德的美名,與堯舜並列,他也當之無愧,周邊部族一度以爲,楊彥真是個好老人,但是在拓跋部八萬精銳陷於幷州之後,一切都變了,一個不按規矩出牌,不擇手段,背信棄義的強力君主,就問你怕不怕?
“呵~~”
慕容皝呵的一笑,又道:“若明軍來攻,高句麗必不敵,或許美川王以爲,無非是及時退走,丸都山城再被焚燬一次罷了,可是美川王想過沒有,今次可有退路?
往北、是庫莫奚與肅慎的地盤,這兩部于山野間奔跑如飛,以剽悍見長,高句麗進入北部山林,未必是其對手,既便美川王英明神武,帶領族人擊敗兩部,也將陷入長期征伐當中,而庫莫奚與肅慎野蠻矇昧,高句麗與野蠻人作戰能得到什麼?只能在漫長的消耗中愈發貧弱。
往南,是半島,你若去,更是自尋死路,明軍有規模龐大的水軍,倘若明王以重兵守着半島西段,輔以水軍入島剿殺,憑着那狹窄的地形,除了跳海餵魚,還能上哪兒去?
美川王,另據我得知,明王將以薊營建北京,規模不下於洛陽長安,以加強對遼東的控制,遼東局勢即將大變啊,縱是求苟安亦不可得,一個強盛的中原王朝豈能容你高句麗於邊境爲禍?
明王心黑手辣,翻臉無情,殺起人來毫不手軟,某最後奉勸一句,我慕容部與你高句麗實力相當,戰戰和和,無傷大雅,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這……”
美川王再也沒法裝作鎮定了,慕容皝確是一流水準的說客,寥寥數語擊中了他的軟肋,以往高句麗的倚仗是中原對半島不瞭解,打不過可以逃入半島,待風聲平息再悄悄潛回遼東。
就如毌丘儉焚燬丸都山城之後,以爲高句麗已被滅國才收兵回返,使得高句麗如塊狗皮膏藥般,粘上驅之不走,可是楊彥不同,他去過半島,既使能去一次,爲何不能去第二次?
高句麗逃竄入半島,形同於自己鑽入了口袋,除非東渡大海避入倭島,但明軍有強勁的水軍,高句麗未必有機會平安渡海,而且倭人也不是良善之輩,必然會攻殺、壓榨、奴役高句麗軍民,總之,渡海入倭島是最後的選擇。
美川王又看向了殿內文武,那因欺壓了幾百年而來的悲憤之氣竟消散無蹤,被不安與恐懼取代,其實這不難理解,當無路可逃之時,或有人會選擇拼死一搏,死也要濺敵人一身血,只是鬥志再旺也有個限度,敵人強大到不可戰勝,這份鬥志便會轟然坍塌,轉化爲極度的軟弱。
歸根結底,是心靈崩潰了,心比身更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着強大的不屈心靈。
而高句麗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血性的種族,他們自以爲堅忍,實則內心脆弱,不敢面對強敵,看高句麗數百年來的行爲就知道,高句麗人擅長小偷小摸,喜歡幹上不得檯面的事,這樣的種族,永遠不可能堂堂正正,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中,要麼被滅族,要麼被奴役,除此之外,再無第三條路。
其實高句麗之所以能與慕容氏反覆糾纏,一是兩者相距較遠,遼東的冬季又格外漫長,古時的戰役非常消耗時間,慕容部如果傾盡全力與高句麗扛上,後勤補給難以承受,甚至有可能因糧草斷絕,精銳盡喪於冰天雪地中。
基本上與高句麗作戰,慕容部的戰術以一波流爲主,發動騎兵突襲,打贏了趁勝追擊,打不贏立刻退走,不可能與高句麗打爛仗。
其二是混水摸魚,早先遼東幽燕的勢力非常繁雜,有慕容部,羯人,宇文部,王浚殘部,還有邵續等效忠晉室的武裝力量,高句麗可以周旋於其間,合縱聯橫,共擊慕容。
但明國是個龐然大物,沒必要如慕容部那般取巧,也不可能給高句麗合縱聯橫的機會,只會堂堂正正的平推。
美川王的神色變了又變,最終嘆了口氣道:“孤豈能不知脣亡齒寒之理,只是集你我兩家之手,恐怕也不是明軍的對手啊。”
慕容皝擺擺手道:“美川王沒必要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我兩家,合兵十餘萬,羯趙覆滅後,數萬羯人被我父收攏,彼等與明王有滅國之仇,亦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如此一來,我方能集二十萬大軍,於燕山予明軍迎頭痛擊,只求勝過一場,教他再不敢染指幽燕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