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黑臉漢子,正是華山派前輩耆老,“神劍仙猿”穆人清的關門小弟子,袁承志!
袁承志接過池寒跑來的竹杆,滿臉都是疑惑:“你認識我?”
他是穆人清的關門弟子,同系的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神拳無敵”歸辛樹、旁支的師兄“君子劍”嶽不羣、“神機軍師”鮮于通等都是在江湖上名震一方的人物,就連幾個師侄譬如什麼“八面威風”馮難敵、“沒影子”梅劍和、“飛天魔女”孫仲君,那也都是大大有名。
然而他自己,一身武藝直追當任掌門嶽不羣,只因是穆人清秘密收的關門弟子,說起來卻是籍籍無名。別說旁的江湖人士,就連華山派弟子自己,也大多不認識他。如今他的名字卻被一個陌生的江湖少年叫出來了,自然詫異。
池寒只是笑道:“這個問題你不用知道。我叫做池寒,池水的池,寒冷的寒,來比比吧,就如你所說,誰贏了這幾馬車的財寶就歸誰。”
另一旁的溫青青站不住了,跑過來瞪了池寒一眼,嗔怒道:“姓池的,你打算怎麼樣!”
袁承志更是詫異,失聲道:“青弟……你,你們認識?”
“青弟……”池寒做出一副噁心欲吐,想笑又強憋着的模樣,“青青姑娘,沒想到你還有這個雅號。”溫青青氣得杏眼圓瞪,咬着下脣,卻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戲耍別人時頗有滑稽智慧,對上這溫青青頓時便手足無措,撓了撓後腦勺不知如何是好。
溫青青又怒火沖沖地向池寒瞪來。
到底打算怎麼樣?
這個問題,池寒其實也不知道。袁承志的武功擺明了比自己高出太多,別說打贏,以他如今不過二流上階的武藝,能夠在幾乎一流巔峰的袁承志手中撐過百招已經算是了不起的成就。
可是池寒就是有一種衝動,他要同袁承志一戰,打不贏也要打。他的心中憋着一股熊熊的火,尤其是在看到溫青青被袁承志逗得前俯後仰,花枝亂顫的時候,那火焰就燒得更是翻騰。
然後他就突然想起,那夜廢屋當中,溫青青不辭千里來警告自己前方險阻,卻被李沅芷氣走。
那個時候,他沒有追出去。
或許便是因此,最終就再也得不到了。多少世事如此,得之一念,失之一念,或許都是緣。可是,池寒終究是心有不甘。就好像,某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一夕之間成爲別人之物……還是因爲自己的過失。
他挑戰袁承志,或許不是因爲爭什麼,只是,想要發泄心裡那種難以名狀的黯然和失落。
所以,面對溫青青怒火沖沖的目光,池寒昂然以對,那一雙清亮如泉的眼睛落在池寒眼裡,刻下深刻的印記。他們默默對視,誰也不願當先別過臉去,氣氛一下子便有些怪異。
“青弟。”見到這場面,袁承志已經猜到兩人多半認識,不僅認識,以前還大有淵源。只是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他疑惑出聲,拉了拉溫青青的衣袖。
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竟也敢拉拉扯扯(他自己這麼覺得)!池寒腦門上涌起黑氣來,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這時候阿九從他身後走上前來,輕聲道:“池……池公子,阿九感激你,我們不要寶藏也罷了……”阿九天真單純,哪裡想得到池寒同溫青青之前的恩怨,還以爲他要幫着青竹幫奪取寶藏呢。
池寒的名字,她卻是剛剛纔知道的。
溫青青上上下下打量了阿九一下,只覺得對方明眸皓齒,眉目如畫,雖然只着青布衣衫,比起自己卻還要美上許多,心裡已是不爽。再看旁邊池寒,也是英毅俊朗,一表人才。她扭回頭看了看身邊的袁承志,一臉黝黑,憨裡憨氣,心中就更加不是滋味了。
“青弟……”溫青青不迴應,袁承志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聲。
溫青青臂膀一甩,掙開袁承志的手,對着池寒冷笑道:“好一個漂亮清純的小妞!姓池的,你的小情人一個接一個,可真有福氣啊……你那沅芷姑娘呢?”
阿九被溫青青說得俏臉通紅,連忙辯解道:“不是,我……”她越是急切羞澀,口中的話語越是吐不清楚,轉頭向池寒看去,又是一愣。池寒微低着頭,臉上閃過黯然。
自從那日李沅芷負氣離去,這麼久的時間裡邊,她竟然音訊全無,池寒有時想起也多方打聽過,卻終究沒有半點蛛絲馬跡。好在時光如河,將所有悲傷和煩惱盡數衝得個泥沙俱下,這好幾個月來,有馬春花相伴,有蕭中慧、陸無雙兩個嬌憨女子插科打諢,池寒心裡的難過終於慢慢淡去。
此刻溫青青忽地舊事重提,池寒又想到馬春花、蕭中慧和陸無雙都在海中失散,那股悽然更是一瞬間涌上腦中,他兩眼漸漸泛紅,手中竹杆一緊,不由分說,已經搶攻上去。
袁承志也不打話,手中竹杆亦是舞開,守得密不透風,那是一套專以防守見長的華山劍法,喚作“養吾劍”,取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的意思,一套劍法施展開來,卻是隻有守招,毫無攻擊之意。這套劍法只有守招,可卻是越守氣勢越盛,如泰山當前,巋然不動,當真是水潑不進,風吹不入。
池寒把一套“越女劍法”使遍,竟全數被擋,連袁承志的一片衣角都沒擦着,心下暗自驚詫:這姓袁的黑子不愧是一流上階高手。
袁承志又何嘗不是心驚,那池寒所使的劍法招式並不精妙,其輕功內力,也都不如自己,然而僅僅憑着劍法當中一股凌厲之勢,招招搶攻,一往無前,卻讓他應付起來也感到頭疼。
溫青青跟阿九見兩人打起來,早已經退到一邊,這時觀察兩人打鬥,阿九還不覺得如何,溫青青卻是大大吃了一驚。她與池寒最初相遇之時,池寒不過是二流中階偏下的水平,跟她也差不到多少,沒想到一段時間不見,池寒竟然已經是達到準一流的水平,武功上漲的水平簡直駭人聽聞。
要知道那一流高手放眼整個江湖,數來數去,那纔多少個?許多人窮其一生,便連二流高手也成不了,更有許多門派掌門人,也不過是二流中階的水平。除非是得遇名師,花上七八年指導,再有些奇遇,要成一流高手,想也別想!
她越是驚詫,心裡越是涌上一股子失落和憤恨,又過了近三十招,見袁承志還在一味防守着,不由生氣道:“蠢材,你倒是進攻啊!”
袁承志“哦”了一聲,手中竹杆一變,忽而換了一套劍法,那劍法神出鬼沒,十分迅捷,可是一般劍法,舞動得越快,帶起的呼呼風聲自然也就越大,因此武林中人,除了“眼明”、“手快”,也需得“耳聰”,不僅於躲避暗器之上十分便利,也養成聽音辯位的習慣。偏偏他這一套劍法,看似粗糙,又從粗糙中另有精妙變化;動靜迅速,卻又無聲無息,令人眼耳不協,防不勝防。
池寒一時不適應,接連被袁承志竹杆刺中肩頭、左臂和右胸,好在袁承志心底寬厚,下手並不重,池寒只覺得疼痛,卻沒什麼大傷。池寒既然落了下風,不敢再戰,先虛晃一劍退開半寸,驚問道:“你這是什麼劍法?”
他這話問出,四周死一般的靜寂,都等着袁承志回答。原來池寒和袁承志雙劍交鋒,何等精彩,無論是青竹幫衆還是山東羣盜,平日裡哪能見到這般精彩對決。他們雖然武藝低下,卻也知道機會難得,全都屏息凝神觀看。
只見兩人一個攻得凌冽,一個守得緊密,漂亮的劍招層出不窮,莫說那些下層弟子了,如嚴老四、洪勝海、陸高軒等人自不用說,史紅石和沐劍屏也都緊張地從馬車車廂裡探出兩顆小腦袋,甚至連程青竹這老頭兒,竟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傷勢,盯着場中鬥劍,眼睛眨也不眨。
如今袁承志換了一招劍法,場中形勢陡轉,他們當然也很好奇,這到底是什麼劍法。
袁承志也不追擊,斜劍輕指身側,朗聲笑道:“這是我華山派的‘希夷劍法’。”
池寒點點頭,心中突然澄明。他在桃花島上熟讀經典,自然知道這劍法名稱的來源,正是出自道家武學之宗《道德經》。
視而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爲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
無色爲夷,無聲乃希。這一段話描述的,卻是形神俱忘,空虛無我,超脫萬物,而終致無物的極高境界。這一套“希夷劍法”,招式簡單,其實已經初窺無物無招的門徑了。
這讓池寒忽地又想起郭靖所說的“越女劍法原本是沒有招式的”,郭靖黃蓉夫婦都不擅長於劍法,於這一道並不能給池寒提供太大的幫助。可池寒其實是聰穎之人,自己也悟出不少道理。
此刻他便已經知道,這希夷劍法從境界上而言,卻比養吾劍法要稍微高些,若是由聰慧之人使出來,威力只怕更是非凡。
既然無色,便引導它顯出行跡來,便既然無聲,便不聽那聲音也罷。
“嚐嚐我這一招!”池寒想通此節,竹杆再展,一杆直刺,發出嗤然聲響,正是“玉簫劍法”當中的一招,喚作“蕭史乘龍”。
這一招自是被袁承志架住了,接着池寒劍往左下擋去,卻把袁承志攻來的一劍擋個正着。袁承志咦了一聲,之前池寒也擋住過他的攻勢,卻不過是依着劍法來招架。
如今這一劍,卻感覺是池寒已經預先知道了來劍的方位。
袁承志又是一招搶攻,手明明在眼前,竹杆卻詭異地繞道池寒側後方突然刺出。然而池寒像是背後突然也長了眼睛,側身一閉就讓開了反倒一招“山外清音”,一劍帶着風勢,劍鳴化作清錚,端的是凌厲。
袁承志避開這一劍,皺起眉頭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大音希聲,大相夷形,你這劍法雖妙,但劍卻不可能憑空消失。所謂無聲無息,不過是劍速極快,劍招又專攻人眼難察的偏僻生冷之處,造成假象罷了。”池寒一邊說着,又是一劍攻來,“我不過是集中精神,防備這些地方。”
袁承志點了點頭,他只是知道這“希夷劍法”出招詭奇,悄然無息,這些問題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麼一想,心裡竟然生出豁然開朗的感覺,對於池寒也多了幾分敬佩,傻傻笑着道:“池兄弟,你的悟性正好。”
池寒微微一笑,心底卻是焦急,他雖然找到了“希夷劍法”的關竅,可是怎麼能勝過袁承志卻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他們兩人現在表面上還呈現勢均力敵的架勢,可他卻知道——那袁承志還沒有真正發力呢!這時兩人正在比鬥,也不宜多想,自顧自地將所學劍法盡數施展開來。竹桿直指,籠罩了袁承志身上所有大穴。
這玉簫劍法瀟灑俊雅,妙用非凡。池寒一襲白衣,一根青竹,左右舞動,身形翩飛,忽而又竹杆畫圈泄勁借勢****,忽而又劃分陰陽一招變作兩招,那是連趙半山傳授的“陰陽訣”和“亂環訣”都用上了。
一套劍法全數使完,看得阿九、史紅石、沐劍屏幾個姑娘眼中異彩連連。
溫青青小嘴撅起,罵袁承志道:“蠢材,你一柱香內再勝不過他,我……我便不理你了!”
袁承志頓時大驚,雖然疑惑溫青青同這位池少俠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怨,手底下漸漸加重了力道,暗想大事爲重,的確不宜多耗力氣,先拿下了他再說。
這一來,池寒壓力大增,他這時打出了性子,盡展所學,只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暢快,不懼反喜,大叫一聲:“來得好!”越女劍法夾雜着玉簫劍法,妙招層出,招式越用越熟。
他隱隱覺得,這一戰是個契機,一戰之後,自己便真正步入一流了。
他們都是內力深厚的人,小小竹杆哪裡承受得起這股勁道,不一會兒,只聽喀喇喀喇兩聲,竹杆在交擊中碎成粉屑。
袁承志叫道:“再來!”
池寒大聲應道:“好!”
於是兩人各出拳掌,於漫天胡亂紛飛如雪的竹杆碎屑中,白衫藍綢各自鼓盪,“碧波掌法”與“破玉拳”,“碧波浩淼”與“粉石碎玉”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