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
池寒大聲叫喊着。他一邊叫,一邊拼起全力往前跑。
他是在秋意濃厚的山林間,身周全是又粗又高的大樹,不斷有黃色或紅色的樹葉從天飄下,鋪成一條地毯。池寒踩在落葉之上,觸腳甚軟,發出咯吱的聲音。
池寒的身前有一個高挑的女人身影,長髮披肩,白裙飄飄。那曼妙女子也在向前跑着,那長髮隨着奔跑起落飄揚,她聽到池寒的叫喊,依舊穿行在重重林木之間,也不回頭,只留下一連串咯咯嬌笑。
“等等我啊……”池寒又喊,他已經全力運轉起靈鰲步。四周景色如飛,都快速地往身後退走。他甚至感覺迎面而來的狂風像是尖刀一樣,快要撕裂開自己的身軀。
儘管奔跑如此之速,那女子的背影始終沒有拉近。甚至,越來越模糊,就快要看不清晰。
“等等我……”池寒只覺得心裡涌出一股莫名的悲意,聲音發着抖,竟像是要哭出來。堂堂七尺男兒,怎麼能哭!?池寒極力想抑制情緒,竟難以自拔。
那股悲傷,像是早早埋伏在了心底最深處,只等這一剎相遇,就傾盡全部噴而出,讓人無法抗拒。
好像是聽到了這股濃濃悲涼,那背影停住了。靜靜地佇立在池寒眼前。
山林間有些霧氣瀰漫,地面上有夏末的花和秋葉的毯,每棵樹都是或紅或黃或綠繽紛不同的色彩。斑斕七彩中,那黑髮白裙的身影靜默立於微風中,霧氣中,世界竟如仙境。
池寒看得竟癡呆了。
終於,那女子開口了,她慢慢地,輕輕地道:“請叫出……我的名字。”
名字?她的名字……?
她是誰?
一瞬間,有無數身影從池寒的面前一晃而過,宛如放電影般,全是一個個嬌顏帶笑的女子,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在眼前閃過。
可是,她是誰?……明明很熟悉的,她是誰?……
池寒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了,脹痛的感覺侵蝕了他全部神經。他蹲下身子,抱着頭,一張臉全要扭曲起來。
“你是誰。”他問道,聲音裡帶着淒厲,“你是誰?……”
女子不答,緩緩地回過頭來,那應當是一副美絕人間的嬌顏,挺直的鼻,硃紅的脣,脣角帶笑。可是女子的聲音平淡如水,更無笑意,她慢慢地扭轉頭顱,自己也輕輕地似在發問:“我是誰……?”
一張臉只轉到一半。池寒看到這裡一顆心已經懸在嗓間,那股熟悉的感覺愈發濃烈,像是他們兩人本已相識百年。他只盼那張美麗的臉蛋趕快轉過來,讓他看個真真切切。
忽地一聲長嘯。
那張臉化作一蓬紫色火焰,紫焰中隱隱看得到一顆恐怖的骷髏頭顱。池寒一愣,那紫焰骷髏化作一道紫光,倏地射入池寒的胸口。伴着淒厲的嘯聲:“我是誰……!”
※※※
“你是誰!”一聲怒吼。
池寒騰地坐起身子來。
只聽“啊喲”一聲驚叫,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池寒回過神來,才發現剛纔種種,不過是幻夢一場。他環視四周,自己是在一間小屋子當中,屋中陳設十分簡陋,一張牀幾張凳就沒了其餘。從屋子裡聽去,能夠聽到海濤嘩嘩,顯然是在海邊。
池寒這纔想起自己四人坐船去找鴛字神石,回程的路上竟然遇上未知的大怪魚,結果整艘大船被撞裂開一條大口子。當時他還在艙房之中,親眼見海水倒灌進屋。他不會水性,在這海水裡再高深的武藝也難以施展,只好就近抱了一大塊碎裂的木板,期盼能得一線生機。
接着……接着似乎一個巨浪從這邊船艙打來,直接把自己從船艙裂口捲入海中。這,就是他的全部記憶。
池寒還在那裡混混沌沌地回憶着,卻聽到一個微弱的,帶着驚恐的聲音傳來。那是個女子聲音,那女子怒道:“嚷什麼嚷!”
池寒看去,這名女子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肌膚晶瑩如玉,穿着豔麗的紅衫,長得一張瓜子臉,倒是挺標緻的美人。只是這時這位美人一副花顏滿是驚恐。他想起自己剛纔夢中驚醒,估計是把這位姑娘給嚇到了,連忙告罪一聲,又道:“請教姑娘尊姓大名,是您救了我麼?”
那女子手裡端着一個瓷碗,裡邊散發出濃烈的中藥氣味,這時她皺了皺眉頭,瞪了池寒一眼,目光冰冷:“我叫什麼,跟你何干?”
池寒頓時語塞,好生尷尬。那少女又看了池寒幾眼,走近前來叫道:“把這藥喝了。”說着遞過碗來準備喂池寒吃。
池寒點點頭,伸出手接過瓷碗,笑道:“不敢勞煩姑娘。”說着一仰脖子,一整碗氣味濃烈的湯藥便灌入肚子裡邊。他笑起來如同陽光一樣和煦,那女子看了竟不由自主臉上微微泛紅,趕緊低下頭去。
接着,只聽女子細細的聲音傳出來,道:“我……我叫方怡。你從海面漂浮而來,能夠得救都是教主和教主夫人的大恩大德。他們正等着見你呢。”
教主?教主夫人?池寒聽得一愣。但見到這位喚作方怡的少女終究願意搭理自己,不由得心底一陣高興。高興還沒過一會兒,他想起與自己同行的蕭中慧、馬春花和陸無雙三位女子,又是着急——那些船伕,都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於是池寒又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不知我的同伴是否也漂浮到了這個地方?”
方怡的臉色依然是如冰霜一樣,見池寒喝完,收了碗就準備出門。臨要出門,終於還是回過頭來回答道:“我身份低微,是沒有看到過其他人的。這裡麼,這裡是遼東蛇島。你呆在這裡別動,待會兒陸先生自然會來帶你去見教主和教主夫人的。”她說完話,吱呀一聲把門推開,便出去了。
遼東蛇島?池寒皺起眉頭,他知道後世的大連旅順有一個蛇島,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遼東蛇島,不過一平方多公里的小小島嶼上竟然盤踞着將近兩萬條蛇,其場面可想而知。也不知這座蛇島與後世的蛇島有什麼關聯。
至於那陸先生,又是什麼人呢?
池寒喝過藥後,在牀上躺了一會兒,想起蕭中慧等三名女子,心裡焦急,又無可奈何。半晌後,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來,池寒擡眼看去,一個青袍綸巾的文士抱着一套衣物步入房間中,那人四十來歲的模樣,神態倒是和藹可親。
池寒想起方怡臨走時的話語,心知這位多半就是她口中的陸先生了。他見那陸先生腳步輕盈,顯然內家功夫是修煉到一定程度的,於是張口恭敬道:“可是陸先生?”
那文士微笑道:“陸高軒,見過這位少俠。少俠身上無恙否?”那態度,卻有些殷勤。
池寒也是笑:“池寒,池水的池,寒冷的寒,見過陸高軒先生。我身上已無大礙,還得多謝陸先生等搭救。”
陸高軒四周望了望,正色道:“池少俠腰配寶刀,隨水漂來,下決定救你的乃是我們洪教主和教主夫人……你要多謝他們纔是。”他像是確定了四周沒有人,又壓低聲音道:“教主和夫人本想要今日就見你,只是又有俗務纏身,便等明日再行相見。若池少俠不棄,也可先到寒舍一敘。”
池寒心頭微有疑惑,只覺得這裡頭恐怕另有淵源,又覺得洪教主什麼的,這稱呼好生熟悉。他並不習慣多想,見陸高軒一番殷勤,便點頭稱好。於是陸高軒便放下衣物,告退先行離去。池寒被人從水中救起,原本的衣服當然是穿不得了,這時他躺在牀上,只穿着單薄內衫,卻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件,估計也是旁人幫着換上的。
這麼來看,自己一副身軀不是被別人看個精光了?池寒這纔想到這個問題,不免又想起那位方怡美人來——會不會是她換的衣服呢?想到這裡,心裡就有些癢癢的了。
可是片刻之間蕭中慧、馬春花、陸無雙三人的面容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池寒心疼之餘,大覺慚愧,暗自直呼道:池寒啊池寒,馬姑娘於你有肌膚之親,蕭姑娘對你有鴛鴦之意,便是那陸姑娘,也是對你敬愛有加……如今她們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怎麼儘想些齷齪事情?……
當下甩了甩腦袋,拋開心中的雜念去。將陸高軒拿來的衣服穿好,那衣服頗有陸高軒的風格,乃是一襲白色的書生服飾,面料像是絲綢做的一般,穿在身上十分舒適。而且那書生白衫又輕又薄,微風之下也是衣襬飄動,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倒是挺符合池寒的口味。
池寒穿好衣服,又過了一會兒,便有陸高軒派來的轎子前來接他。那轎子與其說是轎子,倒不如說是滑竿,不過是兩根竹槓之上頂着一個座椅。再加上自己小屋中那簡陋的情形,池寒也便領會到了,這島中物資不豐,生活挺是艱辛。
只是一路走來,四周竹林森森,流水淙淙,花鳥點綴,倒是讓人心曠神怡。池寒嗅着島上的清風,也感覺愜意。轎子又走了有四五里路程,到了幾間竹屋前邊,那些房屋全都是由碗口粗細的竹子搭成的,看起來十分另類,池寒不由走上前去摸了摸,這房子倒比一般的木房子還要堅實。
陸高軒已經在竹屋外等着了,見到池寒來,連忙迎上,將他請進了一間屋子裡邊去。那屋中有一股清雅的竹香,池寒隨着陸高軒走入,一邊四顧張望,只見那屋子當中四處都掛着字畫,一面牆壁下還有竹子編成的架子,上邊放了不少圖書。
看起來,這裡是間書房。
除了書架,房間裡還有一桌四椅,全是竹木編成,桌子正對着開了一扇小窗,窗外微風習習,流水潺潺,草木清新。
池寒也是個愛書之人,不由得讚歎道:“想不到陸先生是個風雅之士!”
陸高軒笑了笑,抽出椅子請池寒坐下,又吩咐下人端上清茶,自己也面對面坐下來,就問道:“池少俠想必已經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池寒點了點頭,道:“據說此處是遼東蛇島?”
哪知陸高軒臉上變了顏色,和藹可親的臉上眉頭直豎,道:“胡說!這是誰告訴你的?”
池寒被他大聲喝問弄得一愣,陸高軒也意識到自己失態,緩了一口氣,又淳淳告誡:“蛇島什麼的,池少俠可千萬莫要在教主他們面前提及。”他見池寒點了點頭,又道:“此處叫做‘神龍島’,在遼東半島對下的海域之中,島上可是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池寒聽陸高軒吹噓,心下不以爲然,蛇就是蛇唄,又誇口什麼“神龍”?只是他知道江湖中人,於這稱謂上是絕不能亂了分毫的,像日月教這等魔教,他們自己偏要稱自己爲“日月神教”,又像五毒教,偏偏要爲自己安上個好聽的名諱,喚作“五仙教”。這個時候,他心裡不屑便是了,嘴上也不能胡說。
陸高軒好像是看出了池寒的心思,又說道:“蛇島甚麼的只是教外不明事理的人胡亂稱呼,其實這裡叫做‘神龍島’,是因爲這是我們‘神龍教’的大本營。”
神龍教,好熟悉。池寒一愣,突然想起神龍教似乎是鹿鼎記中一個十分強盛的教派,當時給他的感覺,即便是天地會這等著名幫會,也是不及神龍教的。只是這教中的詳情,池寒卻忘個一乾二淨。
好像江湖之中,這神龍教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很少有人聽說過。即便是郭靖、黃蓉夫婦在傳道授業時,也從未提及遼東還有這麼一個教派。池寒便道:“神龍教,我卻從未聽說過。”
陸高軒聽了他的話,倒不生氣,又恢復一張和藹的臉,笑道:“我教做的是大事,自然不能太過張揚。人怕出名豬怕壯,名氣太盛,像那什麼日月教、明教的,行走江湖就多有不便。”
他說得倒也有道理,只是池寒聽他言中之意,已是將神龍教和日月神教、明教這兩大江湖巨擘相提並論,又是不以爲然。
只聽陸高軒又說道:“明天教主召開大會,我要帶你晉見,如今便先將本教的情況爲你簡單說明一下。”
池寒正是摸不清這“神龍教”的深淺,也難辨其正邪,聞言坐直了身子,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