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簾內,寺島魚睜開惺忪杏眼,外面的琴音讓她微微蹙起眉頭。
“果然不愧是東瀛琴聖,琴音已到動心的地步,婆婆,請他進來吧。”
麻目婆婆怔在哪裡,沒有動作,口中道:“小姐……”
“怎麼了?”
“彈琴的不是遠藤漱石。”
“呃……那是誰,難道此處還有深藏不露,琴藝勝過遠藤漱石的人?”寺島魚詫異道。
麻目婆婆道:“彈琴之人也不在此處,琴音是從外面傳來的。”
“外面傳來的?”寺島魚吶吶一句,側耳傾聽着琴音。樂以抒懷,從琴音之中可以聽出操琴者的情緒。
這琴曲是古曲高山流水,其中有淡淡的喜悅,如同舊友重逢的喜悅。峨峨兮高山,洋洋兮流水,高山流水覓知音,寺島魚的情緒也不知不覺受到影響。
“物是人非今昔,皓月天,朗朗如許。
……
低頭,漫思憶,惶惶不已,恐君去矣。
惟有君解意,一生無怨。”
寺島魚怔了怔,接着抄起桌上的尺八短蕭,放在脣邊。空靈遼闊的簫聲穿過竹簾,生至空中,與琴音合在一處。
屋外衆人隨即呆了,寺島魚以美貌聞名東瀛,卻不知還有這出奇簫藝。琴與簫完美相合,一個淡定,一個寂然,一個追思慕遠,一個緊緊跟隨。二者不是相爭,而是相合,衆人的情緒更加受到感染。
葉歡也是一怔,沒料到這東瀛之內,還有能與自己合奏之人,嘖嘖,倒是不能小看了東瀛的人傑。
只是微微發怔的功夫,葉歡便鎮定下思緒,十指拂過七絃琴,一陣樂符傳到空中。
琴簫合奏,在空中連成一片,二人素未謀面,卻在琴與簫的合奏中達到共鳴。一個曲高和寡,難尋之音。一個生性高潔,卻不得不委身紅塵。兩人思緒融合在一起,卻也都體察到彼此的心意。
葉歡十指撫琴,忽察覺到簫聲之中有一抹蓮出淤泥,雖然不染,卻不得不委身泥沼的無奈。葉歡心中一動,十指摁住琴絃,將《高山流水》變了另一曲《陽春白雪》。
知春三月,白雪清潔,身旁萬花爭春奪豔,又與白雪清潔何關。寺島魚心中怔住,對方這一曲明明有勸解開懷之意。她心中嘆道:難得他竟是我的知音之人。
心內微不可察的嘆息一聲,寺島魚合了半曲《陽春白雪》,然後簫聲一變,換了另外一曲《妝臺秋思》
《妝臺秋思》取自昭君出塞的故事,是說王昭君身在塞外,難免心懷古國,自傷心思。
對方用這一曲明明是在說自己身爲女兒身,卻又無可奈何,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原因,成爲他人利用擺佈的工具。
咦,卻原來對方是一個女子!
葉歡合了半曲《妝臺秋思》,將琴曲變作了《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子衿》出自詩經,大意是我有一個好朋友啊,牽動着我的心,常常用來表達友情,當然這個好朋友也可以是女朋友。
寺島魚臉上一紅,心道:他這是又與我見面的意思……
剛想到這裡,葉歡的琴音又是一變,從《子衿》變成了《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子衿》還算隱晦,但《關雎》表達的含義便太明顯了。這琴音,竟是在調戲寺島魚。寺島魚臉上一紅,奏了一曲《相見難》。
簫聲含蓄,說的是我本當你是一個知音君子,卻沒想到你也是一個登徒浪子,本來還想見你一面,看穿你真面目後也就相見難了。
葉歡聞絃歌而知雅意,嘴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將琴音又是一變,換了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夭》本是古時人們出嫁女兒時奏的曲子,說的是一個女人在最後的年紀出嫁,到了夫家之後,要孝敬公婆,多生幾個孩子之類的。
這就不僅僅是調戲了,是公然要搶回去做媳婦,聯繫剛纔寺島魚奏的曲子,這琴音含義便十分明顯:你也莫妝臺秋思,哀怨不止,既然覺得身邊所有人都配不上你,乾脆跟我回家生孩子去吧。
寺島魚臉漲的通紅,極力穩住簫聲,想要將對方的琴音改到《相見難》上。
但《桃夭》只是奏了一個序曲,對方就接連變幻曲目。先是《桃夭》,又是《綢繆》,這是古人鬧洞房時的曲子,剛剛的《桃夭》是拜堂,接下來就要入洞房了。從《綢繆》又變成《鳳求凰》,再變《契闊》,說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琴音接連變奏,對方足足變了七八曲不止,每一曲都是表達男女愛情的意思,大概意思就是姑娘姑娘你很漂亮,我要娶你回家當老婆的意思。寺島魚聽得臉紅心跳,期間還夾雜了一手古怪的曲調,寺島魚卻是聽不出來是什麼曲子。
其實這曲子並不複雜,只要對傳統文化稍有了解的人應該就聽說過,這首曲子的名字是——《十八莫》。
寺島魚面紅心跳,被人彈琴調戲她還是第一次,無數次穩住呼吸,想要將琴音帶到《相見難》上,表達自己的堅決態度,但想到無法做到,最後卻總是被對方的琴音帶偏。在經過幾次掙扎之後,最終還是落到了《桃夭》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那意思分明在說,好了好了,我隨你拜堂便是,洞房之後,我還要給你生一堆孩子……
一曲終罷,寺島魚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她滿眼羞意,忙道:“快去請這位先生進來!”
院外一衆人早已目瞪口呆,琴聲與簫聲和諧,衆人只是呆呆聽着,卻不知在這個過程中,寺島魚已經被調戲一番。二人借琴簫所傳遞的心意,也只有二人明白。
在衆人目瞪口呆中,一名少女腳步匆匆推開庭院大門,向外走去。
一曲終罷,葉歡臉上帶着古怪笑意,目光看着簫聲傳來的庭院,心道:也不知與我合奏之人長得什麼模樣,如果是個醜八怪,那就有點吃虧了。
姜紫藍衆人都已經是瞠目結舌,葉歡的琴音雖然他們聽不明白,但葉歡此刻的境界已經到動心的地步。那些纏綿的男女情感,也影響到他們的心思,衆人不免有些面紅心跳。
大家看向葉歡的眼神不覺古怪起來,葉歡此人浪跡無形,想要獲得衆人好感是極難的。就連一直對他面懷微笑的小鶴涼子,也不過是礙於修養罷了,其實心中對好色的葉歡,也沒什麼好感度。
但卻沒想到,一向無賴的葉歡,竟有如此出衆的琴藝,讓衆人都吃了一驚。衆人不免好奇,心道: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暗地裡還藏着什麼不爲人知的本事。
唯有葉雪以及梧桐中學的衆人見識過葉歡彈琴,事先有了準備,倒也不覺得如何驚訝。
恰在此時,一名少女腳步匆匆出了庭院,卻見一艘畫舫停在岸邊,一個白襯衫男子坐在古琴旁。
少女走過去細聲問道:“先生,請問剛纔是您在彈琴嘛?我們小姐請您進去,想要見您一面。”
葉歡聽不懂她說些什麼,問葉雪道:“她講什麼呢?”
葉雪道:“應該是你的琴音打動了她們小姐,現在請你進去。”
小姐?這證明年紀並不大。葉歡呵呵一笑,道:“走,看看去也好!”
衆人紛紛從船上下來,葉歡一馬當先向庭院大門走去。
腳踩粗糲的鵝卵石,伸手推開攔路的竹枝,葉歡走入庭院,腳步頓在哪裡,忽見一衆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葉歡笑笑,口中道:“呦,今天這裡好熱鬧!”
寺島魚正在房內忐忑不安,心中思緒難平,心想:也不知那彈琴之人是老是少,是俊是醜,生得何等模樣。
正忐忑之間,透過竹簾,忽見一相貌堂堂,身着雪白襯衫的年輕人走到門口,臉上帶着盈盈笑意,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呦,今天這裡好熱鬧!”
寺島魚眼前一亮,竟然是他!這倒是意外之喜,葉歡沒能來參加自己今天的生日,寺島魚正覺得失望。卻沒想到葉歡會以這種方式出現。
此刻的寺島魚還不知道,葉歡是偶然來到御苑,尚不知道此處的主人是寺島魚。心中還以爲葉歡是故意想出這麼一個別開生面的方式,引起自己注意呢。
寺島魚站起,隔着竹簾用溫柔的聲音道:“原來是葉先生,大駕光臨,快請到房中一敘。”
葉歡渾身一激靈,他沒想到此處的竟然是寺島魚,自以爲是那家的貴小姐呢。寺島魚是何許人也,禍國殃民的人物!豈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對這樣的女子,正該有多遠躲多遠,葉歡躲避還來不及,怎敢接近她。
葉歡猛然轉身,衝身後衆人道:“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