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鶴中了喬峰一記劈空掌,趴在地上大口噴血;那譚青卻仍是直立,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忽而蹣跚向西,口中更是依依呀呀的唱起小曲來,看上去非常滑稽。但在場數百英雄卻無一人發笑,只覺眼前情景十分可怖,平生從所未睹。
場中只有薛慕華和小寶深通醫理,二人均知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卻是心魂俱失,天下已再無靈丹妙藥可以救之。薛慕華由此暗想,喬峰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一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真要取自己性命,恐怕在場也沒有誰能阻止,不禁暗生懼意。..com
只這片刻間,那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息,二目圓睜,竟已氣絕。雲中鶴緩緩掙扎站起,步履蹣跚向門外走去,走幾步便要吐一口血,羣雄見他傷重,誰也不再難爲他,不少人均想此人輕功卓絕,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夥兒出了一口惡氣。
只聽喬峰說道:“兩位遊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中不勝傷感,想跟你們討幾碗酒喝。”
廳上羣雄固然有徐長老、白世鏡、傳功長老、宋吳陳奚四大長老等丐幫高手,也有玄寂、玄難二位高僧、譚公譚婆、趙錢孫、單正父子等名動武林的人物。衆人聽他要酒喝,都是大爲驚奇。遊氏雙雄的老大遊駒心道且看他玩什麼伎倆,當即吩咐莊客取酒。
“聚賢莊”今日開英雄宴,好酒好菜自然準備豐足,莊客隨即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一笑道:“小杯豈能盡興?勞煩取大碗來。”
兩名莊客取來幾隻大碗,一罈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一隻大碗中斟滿了酒。喬峰道:“都斟滿了!”莊客依言將幾隻大碗全部斟滿。
喬峰端起一碗酒,朗聲道:“這裡衆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大夥齊聚於此,爲的便是喬峰的性命。那一位朋友要來殺喬某的,便來對飲一碗絕交酒。從此以後,咱們往日的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爲見證!”
衆人一聽,除小寶熱血沸騰外,都是一凜。大廳上一時間鴉雀無聲,衆人均想我如上前飲酒,勢必中他暗算,他那劈空神掌打將過來,如何能夠抵擋!
喬峰端着酒碗,環視羣雄,一片寂靜中,忽然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康敏。只見她雙手端起酒碗,森然道:“先夫命喪你手,我和你還有什麼故舊之情?”說罷將酒碗放到脣邊淺飲一口又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一翻手,便將碗中酒水潑在地上。
喬峰直視康敏,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顏,沒想到如此厲害的一個女子,竟是這麼一副嬌怯怯的摸樣。喬峰不想多言,默然舉起大碗,便要一飲而盡,忽聽一人冷笑道:“敢問馬伕人,你有何憑據認定喬峰便是殺害你丈夫的真兇?”
衆人循聲望去,見一人緩緩走出,身材不算高大,衣服又肥又寬,看不出是胖是瘦,一張臉平平板板,色澤蠟黃,便如重病之人,讓人看了極不舒服。
康敏看了這人一眼,淡淡道:“兇案現場遺落了一把摺扇,正是喬峰之物,在場的丐幫諸位長老都曾見過,他不是兇手又能是誰?”
喬峰萬沒料到當此險境還有人竟然爲他出頭,不由大感詫異,凝目觀望,委實想不出這挺身而出的是舊日的哪位朋友。耳畔忽然響起一道細密的聲音:“大哥,我是小寶。”
喬峰一怔,見他面容如同死人,僵硬不動,毫無表情,一對眼珠子卻是明亮狡黠,與結拜兄弟那雙賊眼果然毫無二致。喬峰絕沒想到小寶竟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動,心知兄弟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便按捺住心頭激動,微微點頭示意。
小寶道:“昔年黃蓉黃幫主出了三大難題,又讓喬大俠立下七大功勞,這才傳以丐幫幫主大位。喬大俠武功如何,諸位想必心知肚明,若是他真要殺害馬大元馬副幫主,又怎會遺落如此重要的信物?依在下推測,暗害馬副幫主的定是另有他人;而且……此人多半是與喬大俠極爲親近之人,如此才能在喬大俠毫無防備之下偷取摺扇,故意丟在兇案現場,栽贓誣陷,嫁禍於人!”
丐幫衆人聽他這麼一說,俱是心中一動,暗自思索,均感小寶說的似乎頗爲有理。丐幫吳、宋兩大長老生性耿直,心底又對喬峰極爲尊重欽佩,那吳長風當即大聲說道:“閣下說的大有道理,究竟誰纔是暗害馬兄弟的真兇,咱們這幫叫花子還要仔細查探,決不可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這番話幾乎是擺明了在說喬峰根本不可能是兇手。
宋長老隨聲附和道:“說得對!咱們丐幫絕不能糊里糊塗冤枉別人,給人家看笑話!”
喬峰見自己雖然已不再是丐幫幫主,但兩位長老依然仗義直言,念念不忘舊日兄弟之情,不禁心潮激動,眼眶發熱。就在這時,那輩分最高的徐長老卻道:“大元被害一事,咱們暫且不提,從長計議;今日羣雄聚會在此,爲的是契丹人喬峰殺父殺母殺師而來。不管大元是不是他殺的,單憑他這些所作所爲,便可人人得而誅之!”他話裡特別強調“契丹人”三字,登時又將衆人同仇敵愾之心引起。
小寶側目斜睨,暗罵一句老色鬼!心道你個老丫挺的都八十七歲了,還他媽貪戀康敏的美色,想必也只能在牀上像狗一樣過過乾癮!
不過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絕非言語所能解釋,小寶雖知其中真相,卻也無法爲喬峰辯解,當下只得閉口不言,忽覺兩道冰冷的目光刺來,側頭望去,正是康敏。
小寶豈能看不出這婆娘目光深處的恨意,心中冷笑,上前幾步,站到康敏面前,低聲道:“女人因爲嫉妒什麼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但像你這般只因爲人家未曾多看你一眼就能狠心殺了自己丈夫的毒婦,倒也罕見。記住,害人終害己,你小心活着吧!”
康敏聽完這話,頓時臉色慘白,眼神慌亂。小寶負手望着屋樑,看似漫不經心的說了句廢話:“今晚的月亮好圓好白呀……”說完低下頭又小聲嘀咕了一句:“老子要是姓段那人,斷然不會與人盡可夫,心如蛇蠍的騷娘們勾勾搭搭……”
康敏聽完這兩句話,已是面無人色,身子搖晃,如同見鬼般看了小寶一眼,轉身便走。哪知沒走幾步,已被嚇得渾身發軟,眼前一黑,竟要昏倒在地。那徐長老晃身搶出,伸手扶住康敏,說道:“侄女,你怎麼了?”
康敏已被小寶唬得無法開言,軟軟靠在徐長老身上。大庭廣衆之下,姓徐的老色鬼自然不敢表露出半點親熱,連忙喚過康敏的侍女接過。喬峰也沒聽清小寶跟康敏說了什麼,廳上羣雄更是無從知曉,只是忽見康敏神情大異,半數人便已心生疑竇——至少馬大元被害一事,喬峰是否便是真兇誰也不敢確定了。
小寶嘿嘿冷笑幾聲,端起一碗酒,和喬峰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悄悄對喬峰眨了眨眼,大爲得意。喬峰也不說話,面帶微笑幹了一碗,那徐長老便走了過來。
喬峰一擺手,示意莊客斟酒。那姓徐的一言不發,和喬峰對飲了一碗,轉身便走。小寶冷冷道:“喬大俠,你是當世一等一的大英雄,好漢子!某些人爲老不尊,好色如命,還真不配與你喝這碗酒!”
姓徐的轉過身來,面紅耳赤,白鬚飄動,氣得渾身發抖,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寶翻眼向上,緩緩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誰幹了齷齪下流的醜事,誰心裡知道!”
徐長老在丐幫輩分最高,武林中也是德高望重的前輩名宿,當下便有許多人大聲斥喝小寶。喬峰對徐長老的品行素來尊敬,只當小寶爲他抱不平纔會口出惡言。他不願小寶遭人斥罵,當下大聲說道:“還有哪位朋友來與喬某喝這絕交酒?”
丐幫傳功長老走上前來和喬峰對飲,羣雄的叱喝聲便弱了下來。那徐長老早有丐幫中人勸回,只是瞪着小寶暗自運氣。跟着便是丐幫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喝酒,他剛一舉起酒碗,喬峰道:“且慢!”
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雖然年長許多,言語間不曾少了半分禮數,此時語氣也是和往日無異,只不過不稱“幫主”而已。
喬峰嘆道:“咱們是多年的好兄弟,想不到以後也成了冤家對頭。”
白世鏡眼中淚珠滾動,哽咽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爲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一死,也不敢和喬兄動手!”
天下間除了康敏,只有小寶知道這看來義氣深重的白世鏡纔是殺害馬大元的真兇。此時見這老傢伙聲情並茂的做戲,演技居然不差於自己,心中有氣,忍不住冷哼一聲道:“難道契丹人就不配做白長老的好兄弟了?”
白世鏡臉色一沉,肅然道:“契丹人覬覦我大宋疆土已近百年,此乃國家民族之大仇,豈能與私情相提並論!”
這句話說的大義凜然,衆人齊聲叫好,有人便道:“此人面目可疑,多半和喬峰一樣,也是契丹夷種,大夥兒休要聽他胡說,絕不能放他離去!”
又有人大叫道:“你是何人?與喬峰是什麼關係?膽敢與天下英雄爲敵!”
衆人七嘴八舌的斥罵不止,小寶忽然仰天大笑,聲如洪鐘大呂,轟轟而發,登時便將百餘人的聲音壓了下去。衆人見他一副癆病鬼的摸樣,豈料內力如此渾厚,不免心下惴惴,再也罵不下去了。
喬峰見不到三月,拜弟功力精進若斯,心中大喜。小寶正色道:“在下的恩師便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郭靖郭大俠是我的大師兄,喬大俠便是在下的二師兄!昔年郭大俠與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結爲兄弟,雖然亦曾兩國交兵,戰場廝殺,但至今未曾有負結拜之情!兄弟相交,生死與共,貴在信任,就算我二師兄是契丹人,但他絕不會做出殺父、殺母、殺師這般喪心病狂的事來!你們不信他,我相信!嘿嘿,哪一位英雄想要傷害他,就得先過在下這一關!”
徐長老冷喝道:“諸位休要聽他滿口胡言,老夫可從沒聽過七公幾時收過第三個徒弟!”
小寶踏前兩步,指着徐長老,勾了勾手指,說道:“好啊,你不信那便來打一場,嚐嚐老子‘降龍十八掌’的滋味!”
當初小寶雖然將西毒北丐魂歸華山之巔一事講給喬峰聽過,但喬峰畢竟未曾親眼目睹這貨施展丐幫絕學,當下急忙說道:“兄弟且慢,待爲兄喝過這絕交酒後,你再向徐長老討教高招不遲!”
小寶聞言瞪了徐長老一眼,便退了回去。那姓徐的適才聽過小寶大笑,知其內力深厚,與他單打獨鬥殊無必勝的把握,哼了一聲,便也閉口不言。
廳上羣雄自然不會相信小寶真是洪七公的弟子,只不過料想他武功頗高,均都暗忖待會兒要是真打起來,定要小心戒備纔是。
喬峰對白世鏡道:“待會兒咱們化友爲敵,不免要惡鬥一場,喬峰有一事相托。”
白世鏡道:“只要和國家大事無關,白某自當遵命。”
喬峰一指阿朱道:“丐幫衆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衆人一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託孤”之意,眼看他和友人一一干杯,跟着便要大戰一場,雖知他武功卓絕,當世難有敵手,兼有一個莫名其妙,內力深厚的“師弟”幫忙,但在衆多高手環攻之下,他二人最後總是難逃一死。羣豪雖恨喬峰是胡虜韃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爲他的慷慨俠烈之氣所動。
白世鏡素來與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臉上傷感倍增,凜然說道:“喬兄放心,白世鏡定當求懇薛神醫賜予醫治。這位阮姑娘若有三長兩短,白世鏡自刎以謝喬兄便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明白,言下之意薛慕華是否肯救,他自然並無把握,但必定會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
“待會兒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是死在喬兄掌下,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白世鏡說完舉起大碗,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喬峰也將一碗酒乾了。
小寶實在看不下去白世鏡虛僞做作的嘴臉,知道還有許多人要來和喬峰對飲,於是轉身走到阿朱面前,柔聲道:“姑娘,在下粗通醫術,給你瞧瞧可好?”
阿朱見小寶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挺身而出與喬峰生死相伴,心中對他的義氣大感欽佩。當下微笑着伸出纖細的手臂,說道:“那就有勞大爺了。若是大爺能妙手回春,咱們也就不必求那薛神醫了,喬大爺便可放心離去。”
小寶道:“我大不了你幾歲,可當不起大爺。”說着便將右手食中二指輕輕搭在阿朱的手腕上。
阿朱是易容術的大行家,自然看得出小寶臉上帶着人皮面具,笑吟吟的望着他,毫無厭懼之色。小寶眯着眼睛仔細診斷,過了半晌,睜開眼睛無奈嘆道:“姑娘內傷委實太重,以在下的醫術只能治好一半,無法令姑娘痊癒,甚是慚愧。”
阿朱微笑道:“先生不必自責,喬大爺既有交代,想必丐幫總有法子教薛神醫給小女子看病。”
小寶點了點頭,心想阿朱可是自己的未來大嫂,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傷重不治。又想待會兒一場惡戰,不知道自己能否和喬峰全身而退,雖說此時蕭遠山不知藏在何處暗中關注自家兒子,但實在拿不準他老人家會不會臨危之際也能順手救他兒子這個“漢人”兄弟一把,畢竟按照書中所寫,在蕭遠山眼裡,漢人也是豬狗不如。
當下遠遠望了一眼薛慕華,想到待會兒打起來須得找個機會暗中向薛慕華表明身份,亮出“逍遙派”的掌門指環,那樣就算是打不過跑路後,薛老五想必也斷然不會袖手旁觀,全力救治阿朱。
忽聽喬峰喝道:“再取一罈酒來!”
小寶轉身一看,見喬峰已和衆人喝乾了一大壇烈酒,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微微鼓起,竟毫無異狀,在場羣雄盡皆面帶駭色。
小寶知道喬峰多一分酒意,便多一分精神氣力,連日來更是多遭冤屈,心中鬱悶難伸,此時已將一切拋開,索性盡情一醉,大戰一場。想到此處,大步走過去,端起一碗酒道:“師兄,小弟來陪你!”說罷仰頭幹了一碗。
此時喬峰酒意正酣,又知小寶同樣也是海量,大笑道:“好!咱兄弟二人今日便喝個痛快!”
如此又喝了十餘碗,前日喬峰於客棧中相遇的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上前與他喝過,跟着和他二人同行而來的向望海走過來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與你喝一碗!”言語之中,頗爲無禮。
沒等喬峰開口,小寶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跟我師兄喝酒?”說到這裡,突然跨前一步,右手探出,大袖遮掩,暗中使出少林“龍爪手”,一把抓住向望海胸口,手臂一振,將向望海直直摔出廳外,只聽砰地一聲,那向望海撞到了門外照壁上,登時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