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與上回在幻境中體驗了一把“溺亡”不同,這次祁妙感受到的痛苦不算太過明顯,兩眼一翻,只覺得自己睡了個踏實的好覺。

但在幾位隨行的醫生眼裡看來,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了。

上回她頂多是在手背上拿中性筆扎破了點兒皮,而這回,則是當着他們的面,突然間七竅流血。好在醫生們動作快,搶救及時,鉚着勁跟閻王爺搶人,總算生拉硬拽地把她從鬼門關給撈了回來。祁妙躺在病牀上,一睜眼,便是最最熟悉的天花板。

稍微活動了一下腦袋,手上沒扎輸液針,看來情況應該還不算太差。就是,守在一旁的劉敬天,怎麼憔悴成這副模樣了?

沒等她開口說話,主治醫生先把劉隊給請了出去,又回來繼續給祁妙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查。她的情況太過特殊,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專家們就要根據她的各項數據研究討論。

“……我這是出什麼事兒了?”

祁妙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

醫生頓了頓,醞釀了一番,似乎是打算採取逐步告知的方式,來讓她得知自己的病情。

又是委婉透露,又是隱晦暗示。

可祁妙聽不懂,“您直接告訴我得了,我心理承受能力還行。”

醫生無奈,終於說出了她目前的情況。

太專業的術語祁妙也聽不懂,最後只聽明白了三個字——

白血病。

不是單純吃雞樅菌引起的,Y省人民頓頓吃也不見異常反應,完全是祁妙個人這玄乎體質的問題,雞樅菌不背鍋。所以,全世界連一例先例都沒有。祁妙被這一消息當頭砸得蒙了好半晌兒。醫生聲音溫柔,不斷地安慰鼓勵她。

讓她不要害怕,玄學歸玄學,但現代醫術發展至今也不是蓋的,還給她講解了專家們目前討論出的治療方式……祁妙聽完,末了才“嘿嘿”地咧了咧嘴,“……那可以用我的名字來命名嗎?”她扯出一抹微笑,“帕金森、川崎病、橋本病……我的就叫妙妙病,怎麼樣?”醫生低下頭,給她扎指尖取血,聲音攏在口罩裡,聽着有些悶聲悶氣:“人家那都是發現首例病症的醫生的名兒,要取也是取人王醫生的。”

“別嘛,我的更可愛。”

“不合國際規矩。”

“哦,那好吧。”

針紮在指尖上,她疼得蜷了蜷,害怕地閉起了眼。

——通靈能力使用太頻繁,透支生命,莫名其妙搞來的白血病。

現代醫學無法解釋,治療這一病症的正常手段似乎也不怎麼見效,她今天能醒過來,很大一部分都是靠自身的玄學體質。誰也不敢保證接下來會如何。

醫生們心裡沒譜兒,劉敬天一個外行,就更加擔心了。因爲算上今日,妙妙昏迷了足足五天。

現在已經是6月28日了。

在過去的幾天裡,他這個刑警隊長,還有其他幾位簽字同意祁妙“通靈探案”的領導們,悉數跟着挨批。

上面非常在意小同志的病情。

醫生做完檢查之後,祁妙的病房裡,前前後後來了好多人。

應該不是裝樣子的,既沒有攝像機,也沒有冠冕堂皇的官腔,探望完就走,生怕影響她休息。

祁妙躺在牀上,看着最後才走進來的劉敬天,憋着笑,一本正經道:

“謝謝上級關心,我一定配合醫院的治療工作,全力恢復。”

“行了行了,小姑奶奶,都虛成這樣了,咱就少說兩句吧!”

中年男人心力交瘁,再沒了之前訓人時豪氣。

但讓她閉上嘴巴是不行的,祁妙問:“談警官呢?他現在訓練得怎麼樣了?”劉敬天哼哼,“那反正是沒有生命危險。”

祁妙:“……”

他嘆了口氣,說:“你剛暈倒那天,他就從基地趕回來了,臉黑得都快趕上程屹那小子了,臨走前還看了我好幾眼。”畢竟,談靳楚把人送回醫院的時候,人還是好好的。

這才走了還沒到一天,小姑娘就七竅流血地被送進了搶救室,慘得不能再慘。

年輕男警低頭立在走廊裡,垂着眼,嗓音清冷:

“劉隊,拆彈排爆不比一場醫院裡的手術輕鬆多少,不能心亂。”

他說:“您能不能……把她給照顧好啊?”

那天夜裡,劉敬天坐在病房外,一整宿沒有閤眼。

祁妙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劉隊,您別自責,吃菌子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主意……”這位刑警隊長卻擺擺手,不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人是他親自開車給帶去談老前輩家的,萬一出了個三長兩短,他這輩子恐怕都過不踏實了。祁妙自然看出了劉隊深深的懊悔和後怕。

他最關心的本該是當年案子的真相,但這會兒,連自己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麼,他都沒問過一句。劉隊不問,她卻不能不說。

祁妙道:“……劉隊,您再開個攝像吧,幫我記錄一下。”

得到了她給出的這些新線索,距離登島日還剩最後三天時間,劉隊又彙報上級,爭分奪秒地開會討論。談老前輩的自殺有了解釋,馮月君的死,也查明瞭更深一層的原因——她死了,那幾十位組織裡的成員,也選擇在蒲甘園區主動暴露,被泯滅人性的暴徒們生生地挖坑活埋了。

他們的慘死,不僅爲警方的臥底們爭取到了一線生機,同時,還給中國政府帶來了一個絕對正義的理由,強硬地派遣數千名刑警出境,搗毀犯罪團伙窩點,解救中國幾萬名被困國民……

而時至今日,那個組織,也終於褪去了一層層神秘色彩,將真容逐漸展現在了警方的面前。有血性,有原則,有良知。可危險指數評估卻絲毫沒有降低。因爲他們有武器,有裝備,有紀律。

——這樣一個可以跟蒲幹武裝力量周旋的組織,就算弱,又能弱到哪裡去呢?更何況,誰也拿捏不準那個組織的底線。

他們可以爲了一句對談老前輩的承諾,便放棄原有的計劃,把人命換來的情報轉交到Y省的派出所裡。如今,又不知是抱着何種目的,拿93條中國公民的生命,來威脅談靳楚和祁妙二人上島。“好像……是給咱們出了道新的電車難題。”

視頻連線的小姑娘身穿病號服,病懨懨地倚在牀頭,嘴裡還囁着口服液的吸管,細聲細氣地開了口。她看不到會議桌上放置的領導們的名字和職位,只能看到PPT和劉敬天的臉。

在那間會議室裡,劉隊成了最小的官兒,他怕祁妙說錯了話,悄麼聲地給她遞了個眼色。

祁妙會意,立馬關了麥不再言語。

其實她也插不上什麼嘴,一衆大佬們的分析專業又全面,有的深奧到她聽都聽不懂。

至於她說的“電車難題”,在座的諸位也都明白。

並且,這些人是拉桿的操控者,他們有做出決策的權利。

祁妙安安靜靜地聽了下去。

他們似乎認爲,強攻之計皆爲下策,那個組織有人質在手,壓根就不怕國家出兵。國家反倒還要提防島上的組織成員狗急跳牆,一個不順心,就跟93位人質來個同歸於盡。

畢竟,所謂的遊戲玩家們,身份已經全部調查清楚了,連同這些人犯過哪些事兒,底細都已經摸了個一乾二淨。按照過往的案件來分析,那個組織,擺明了就是要弄死島上的93個人的。

殺人容易,救人難。

國家可以輕而易舉剿滅島上的恐怖勢力,但在如何救出被困公民上犯了愁。

幾年前,蒲乾的幾萬名國民裡,很大一部分參與過電信詐騙的犯罪分子最終都得到了警方的解救。可那是用談老前輩的生命換來的。

如今,同樣的選擇,似乎又擺在了繼承他警號的、親孫子談靳楚的面前。祁妙想,邀請函上指名讓他登島,便是出於這一原因嗎?沒有人告訴她這一問題的確切答案。他們只說,登島談判,是談靳楚自己的選擇。

作爲一名刑警也好,作爲談老前輩的孫子也罷,他談靳楚,願意去做那個電車軌道上的人。——值得嗎?

祁妙其實很想這麼問。

談老前輩不自殺的話,在他最後的晚年裡,興許還能再編撰出一本著作,偵破更多疑難雜案,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去換那些電信詐騙分子們的命。

談靳楚亦是如此,到了島上,性命便交由組織成員們宰割,去換取的,也不過是那些人回到國內,接受法律制裁的機會。唉,真讓人頭疼啊。

她一思考,腦瓜子就又開始隱隱作痛。

前有安琪島,後有白血病……

祁妙靠在枕頭上,揉了揉太陽穴。

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小說的結尾,死在孤島的“祁妙”,好像也是身患絕症來着。

好傢伙,疊的buff全跟自己對上號了。

“那我這就不得不去了呀。”

小姑娘病懨懨的聲音,再次出現在了視頻通話中。

“妙妙!”

劉敬天嚇得急忙叫住了她,喝道:“遵守會議紀律,不要隨意插口!”祁妙哪會不懂他的意思。

對於劉隊而言,談靳楚的決定,他無權干涉,也沒有立場去勸阻。而自己則不同。

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個沒成年的小姑娘,膽小,愛哭,還笨手笨腳,下樓梯都能摔瘸一條腿……用他的話來說:“妙妙還是個孩子,她懂什麼顧全大局?”只要她不懂、不願,就沒有人能逼着她上島。

祁妙輕輕嘆了口氣,“劉隊,那我現在申請說幾句話,行嗎?”有位領導同意了,“祁妙小同志,你有什麼想法,都可以大膽地講出來,無須拘束。”

“好。”

她頓了頓,強打起幾分精氣神,頗爲鄭重道:

“經過我幾日的慎重考慮,我已經決定了,7月2日,要和談警官一起上島,參與解救93位被困公民的行動。”劉敬天更加慌張,“妙妙,你……”

祁妙笑着道,“劉隊,麻煩您遵守一下會議紀律,先聽我發言。”整間會議室都安靜了一瞬。

小姑娘語氣堅定,一字一句清晰道: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繼續補充:

“邀請函上寫得明明白白,我不去,島上的組織成員就要撕票,去了,沒準兒還能給所有人搏得一線生機。”祁妙抿了抿脣,“劉隊,各位領導,我也是這道電車難題的拉桿人。”“而談老前輩,剛剛在幻境中,用自己的生命給我上了最後一堂課。”

一天的時間轉瞬即逝,祁妙躺牀上睡了一覺,睜眼就來到了6月29日。

談靳楚再次趕來了醫院。

而祁妙也總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臉黑的跟程屹一樣”。

不是曬的,是陰的。

她心虛得不行,被那雙清凌凌的眸子盯着,一張嘴就磕磕絆絆起來,“談、談談警官,早安。”只聽他淡淡道:“嗯,早是挺早,安就不一定了。”

祁妙老實巴交地縮起腦袋,不敢吭聲了。

談靳楚在病牀邊坐了下來,先給自己倒了杯水,又瞥了她一眼:

“祁妙同志挺能個兒啊,都查出來白血病了,還要勇闖冒險島?”

她小聲支吾一句:“邀請函上寫我名字了……”

年輕男警從兜裡掏出一樣東西,擡手拋給她。

“護身符上還有你名兒呢,那咱們能不能先好好治病啊?”

她手忙腳亂地接過。

是一隻刺繡御守,正面是她的名字。

背面是——長命百歲。

祁妙眼睛泛酸,鼻間似乎也有一股熱意。

她嚇得連忙擡手去蹭。

還好還好,不是流鼻血。

談靳楚看在眼裡,心口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

給她遞上抽紙,看着小姑娘一臉驚魂未定地揜了把鼻涕,一連繃了幾天的弦,忽然在此刻鬆了下來。

也不捨得再說她什麼,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又坐近了些。

“十八歲的生日蛋糕,你想吃什麼口味兒?”

“啊?”

祁妙沒反應過來,“就,就巧克力的吧。”談靳楚繼續溫聲問:“還訂那家的,行嗎?”

“行啊。”

她隱隱也多了幾分開心,眸中像撒了把燦爛的小星星,閃啊閃,晃得人心軟。“……等咱們從島上回來,要給我過生日啊?”

“嗯。”

談靳楚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小姑娘如今大病未愈,平日烏黑亮麗的頭髮上,肉眼可見地少了一層光澤。“等咱們從島上回來,就給你過生日。”

在登島日的前三天,談靳楚終於懂了爺爺不讓給他過忌日想法。此時此刻,他也不想提什麼死亡,心中期盼的,唯有健康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