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晚,明薩呆坐在房中。
窗外雪意昏昏,霜風獵獵。
房內爐火不慍,一燈如豆。
她已將行裝備好,可國主的水兵卻遲遲未抵明府。
此時夜深,只好等明早再去主宮求見國主了。
明薩毫無睡意,沉痛滿懷。
此刻她的心中糾結萬分,經過她認真的推理,此次帶着燕州的利益出嫁菀陵,似乎是一個難以逃脫的宿結。
如果不想和親,那麼此次經水路去往青城邊界就是她唯一可以逃掉的機會。一但她歸來,以弟弟明烈的性命相挾,她都不得不嫁去菀陵。
而且從中立的角度推想,無論她內心的意願如何,燕州此時卻是急需一位可以與菀陵扯近關係的人,來化解燕州如今看似對菀陵毫無用處的可有可無的尷尬。
日月軍覆滅了,從這個紛爭不斷的世間徹底消失了,那麼燕州能帶給菀陵什麼呢?
一個毫無用處的盟友,一個只會拖後腿的盟友,早晚會被嗤之以鼻,踢出門外。
可是,一旦嫁去菀陵,那麼她自己的下半生呢?
明薩想到那個威嚴的菀陵尊主,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他那身濃黑的八章錦緞袍,此刻想起竟讓自己胸中感到壓抑。
還記得上元節宴席上的那位媚如天成的西域公主,當時桑釐說她自從來到菀陵,就一直住在皇城外的驛館裡,從未被召進皇城。
可想而知自己嫁過去之後的命運。
明薩此際除了嘆息就是悲痛,竟一時之間沒了抉擇。
不知不覺,在思維的掙扎中,天已漸明。
就在明薩準備去再次請求國主派水兵即刻帶自己出發時,玉兒前來通報說,一隊水兵已經來到明府。
明薩便背起行裝走出門去,卻見玉兒也揹着個灰色的包袱,便問她:“你這是做什麼?”
“我陪你一同去,郡主。”玉兒說到。
“不用,你留在府中吧。”
“不行,你一人跟他們走,我不放心。”玉兒說的堅決。
明薩心中一暖,點頭應了。
出了明府正門,見十餘將士已經嚴正以待,立於門外。
燕州軍士普遍不識水性,日月軍如今又已覆滅,可想而知,這十餘人是國主越安多麼精挑細選才選出來的精勇之士啊,而他又是多擔心自己會在半路傷人逃跑啊。
一看那些將士就不是容易對付的小兵,他們的神色和功底着實是內城守衛中難得見到的中堅之士。有這些人一路“保護”,自己休想逃脫。看來國主將和親之事看的果然重要。
明薩一行人,騎馬來到水岸邊,便換乘船隻渡水。
途中玉兒還驚喜的詢問明薩那白翰馬是哪裡得來的,連燕州這號稱駿馬之鄉的州記都罕有如此靈氣的戰馬。
明薩心下又是一陣苦笑,想起幾天前與仍述分別時的場景,他欲言又止,自己也情緒難抑。
和仍述之間那種說不甚明的情愫,是明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那般的歡喜,那般的在意。
可是從擁有到失去,從憧憬到懷念,或許只是離別縱馬而去的一瞬間,卻彷彿已經過了千萬裡、千萬年。
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水流雲散各西東。
當時並不知道在燕州家中等待自己的居然是如此彌天大禍,那時還以爲有緣總會再見,現在看來就算再見,卻也早就不是以前的自己。
那些水兵雖然並不精通水術,但也不至於太慢,那葉小船在寒江之中行進,明薩面對着茫茫江水,萬里冰江,也未能將自己心中的痛憶流去。
等船隻開始接近陸地,明薩遠遠的便看到了那一大片黑色的焦土。
那是怎樣的慘絕人寰。
不要說是戰鬥,就算是踏上那片混跡着血液和焦煙的土地都需要巨大的勇氣。那樣的情景,是人類所懼怕的,受其震懾的,是本能避開的。
不僅是明薩和玉兒,就連船上的十餘個壯漢此刻也神情驚恐起來,由於他們的分心,船隻都開始無助的搖晃。
千里廢墟,生靈塗炭。
這是真正的廢墟,吞噬人的至高意志;
這是真正的覆滅,不留一絲生的印記。
明薩有些崩潰,雖然她親耳聽過侍衛們描述這場戰爭的慘狀,雖然她親眼看過前方真實的戰報陳述這個慘烈的事實,但此刻,明薩還是崩潰,因爲在他們的意識裡,人類根本無法制造出如此殘酷的戰事。
片草不生,屍骨無存。
玉兒想要阻攔明薩下船踏上那片一望不盡的黑色焦土,但明薩掙開了她的手,固執的跳上了岸,此刻她已淚流滿面。
十餘個壯漢卻選擇了待在船中。
那腥臭、充斥眼睛、耳膜的刺鼻的味道渾然撲來,玉兒在明薩身後跟着,一路不停的嘔吐,那是正常的反應,明薩此刻也同樣五內俱焚,但比那直衝頭腦的噁心之感更重的是她心中的愴痛。
她走着,奔跑着,來回往復着,這裡除了焦土還是焦土,哪裡有父兄的屍骨,哪裡有父兄的忠魂!
模糊的淚眼中,浮現出父兄幾曾提繮回首的英姿。
如今一切忠義皆淪爲塵埃,萬千過往歷歷在目,卻只剩一襲白衣祭奠故人,此情此恨何時肯休?
就在明薩毫無方向的亂奔之際,她突然看到一片不同顏色的焦土,那兩米見方的稍顯凹陷的地上,焦土顏色要比周邊的濃黑色稍淺一些,似乎還有些銀灰色的細屑。
那是什麼?
明薩狂奔過去,跪在那地勢稍微凹陷的地方,那片焦土的味道竟更加刺鼻一些。
此時的玉兒已經被那味道薰得不能走近,她站在明薩幾米外的地方,一邊嘔吐一邊擔心的看着明薩的情緒,見明薩已經發了瘋一般的在地上用雙手狂挖土地。
明薩抓起那裡的焦土,見裡面確實有很多銀灰色的飛屑,在大片的黑色焦土壓蓋下,不仔細看絕不會發現。
這是什麼?
爲何腦海裡竟會有熟悉之感?
正這樣疑惑着,明薩的腦中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到她倒在地上來回打滾。此時玉兒也不顧自己的反應,直衝上來,用自己的力量將明薩向儘量遠的地方拖開去。
而在腦殼一片劇痛之中,明薩看到了一些以往沒看過的場景。
黑暗中,有一個男人的面容出現,眼神溫暖又寵溺,他對自己說:“好了,我知道你對這些武器不感興趣,你又何必勉強呢?”
明薩看向自己手中握着的紙張,那上面印有一種大型武器。
那個聲音正是以往夢中那個對自己說,若有來世,以此蝴蝶指環相認的男人。今天自己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究竟是誰?
蝴蝶指環是什麼?
那大型武器是何物?跟這裡的銀灰色細屑有何關係?
他是自己前世的情人嗎?
爲何眼中會那樣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