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叔被明薩的這句話說到停住了腳步。
他立怔在原地,有些錯愕又有些黯然的看着明薩。
明薩一時間以爲自己說錯了話,難道菀陵的男子如此沒有氣度,一句隨意的話便惹惱了他嗎。
“小小女子又如何,確如你言。”他篤定的說着,心中暗想,連燕州這一小丫頭,剛來菀陵沒幾天,便看出菀陵民風貪安,我菀陵子民竟沒有如此心性,豈非連一小女子都不如!
明薩還是不知他在想什麼,有些好奇的看着他的表情。
“比起燕州男子,菀陵少年如何?”大叔問到。
明薩聽得這話,瞬間露出一副這怎麼能比的表情。
轉而她又擔心如此神情不禮貌,於是收起傲氣的表情說到:“我燕州勇士縱馬馳騁俠氣武勇,一諾千金重。且不說燕州勇士,就是老弱婦孺揮起長戈來也不會怯懦半分。不過,菀陵江南繁華,舒適宜人,疏懶了筋骨也不足爲奇。”
這次露出欣賞神情的卻換做了那大叔。
他有些欣喜的看着這小女子面紗後的一雙靈目,被她這一番精彩的言語震懾。
她口口聲聲說着我燕州勇士,驕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現。而說到菀陵,她不願直接揭露自己內心想法,便爲菀陵的疏懶找了藉口,這小女子果然不一般。
他本認爲自己的想法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也總找不到興致相投之人聊天,豪勇之士尚不能投緣,何況不出閨門的女子。沒想到今天這偶遇的燕州丫頭竟讓自己刮目相看。
眼看月色盈空,星子閃爍。
男子主動提議道:“我們也找個地方聊聊?”
明薩猶豫了一下,那男子接着說到:“既來之,何不落個俗套應付完這個節日?”男子似乎擔心明薩會拒絕,於是加了這麼一句。
“好啊,我對你爲何不找有緣人比較感興趣。”明薩並不理他應付完節日的說法,爽直的表示想聽剛纔被他避開的話題。
男子被這小女子的爽朗逗笑,十分讚賞的伸出手來,紳士的做了個請的姿勢。
“去哪裡?”
“雙飛坡,”男子看了眼渾身泛着好奇的明薩:“跟我來,再晚就沒有位置了。”
廣場上相遇互覺投緣的男女們在日落後,都會去雙飛坡。
這裡是個慢坡度的山坡,月色下看去,有多處小巧秀雅的休憩亭。亭子呈方形,四角飛舉,曲線優美,粉牆漏窗,體量輕盈,供兩人獨處剛好不過,設計頗具匠心。
眼看這坡上百餘處亭子已被佔個差不多,男子不想再費心思去找空着的亭子,便選了一處安靜的地方停下來,問明薩道:“我們就坐這裡如何?”明薩四周看了看,點頭應了。
那大叔倚靠一塊大石,屈腿坐下。明薩也屈身坐下來,跟他隔了個禮貌的距離。
“好啦,可以開始講你的故事了。”明薩直截了當,直入主題。
男子無端又被逗笑:“好奇怪的開場,我要怎麼說。”
明薩心中一過,確實有些好笑,於是也笑着說:“那我們再重複一遍之前的對話,找找感覺?”
男子繼續笑着,這個小丫頭讓氣氛充滿了樂趣。
然後,他開始收斂情緒,逐漸安靜下來,擡頭看向天邊初升的月亮,有幾次欲言又止。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
卻是樓空人遠,如此情癡,說與何人?
那大叔意味深長的看了看明薩,在心中思慮:這小丫頭是燕州女子,再有幾天便起程回去。而自己已經埋藏了十幾年的沉重心事,是否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陌生人,或許一吐爲快之後,自己就能如釋重負,敞開心扉。
“說來話長,”大叔面對明薩,看到她面紗後一雙隱隱可現的明眸閃爍,終於決定給自己一次傾訴的機會。
“無妨,那就慢慢說。”
似乎靜默了良久,那大叔再次開口,訴說他的故事:“我像你這般年歲時,遇到一個女孩,她很美,像天上的明月。她溫柔,就像溪水。我們相愛了,那段日子特別快樂,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她嫁給我師兄。”
“啊!”明薩不禁發出了驚呼:“爲什麼?”
“宿命。”大叔將頭低下去,沉埋多年的心事抖落出來,似乎有些沒準備好的黯然神傷。
“宿命?這是何方鬼理論?”明薩反駁道:“你不怪她?沒有問她爲什麼嗎?”
“有時候不是所有人都能爲自己做主。”大叔說到這裡,神色更加沉重起來。
有些人生來就有她的宿命,不管中間的路如何走,走進多少岔路,最終還是會被宿命所縛。那些岔路中的風景只能成爲回憶裡的痛苦,他心中思慮着。
“多半是王公貴族才無法爲自己做主,”明薩說着:“身份尊貴也必然會背上更多責任。”
那大叔轉頭看向明薩,有些驚訝於她的懂事,然後默默點頭。
“那,他們幸福嗎?如果幸福,你便不該這樣傷心。”明薩看到大叔的落寞,有些想要安慰的意思。
大叔頓了頓,似乎是有些更痛心的事想說,之所以說是更痛心,因爲他再一次的欲言又止,而且握緊了拳頭露出慘白的關節。
他停頓之後接着說到:“他們婚後不久,雙雙死於意外。”他的聲音變得低啞。
這就是那更讓人痛楚的結局。
的確,相比起愛的人嫁給他人,她的死更讓有情人悲痛欲絕。而且就在他還沒能接受她嫁給別人的時候,上天又猝不及防的安排了這樣一場更殘忍的噩夢。
明薩瞪着眼睛,牙齒咬緊。錯愕到沒發出任何聲音。
“意外?”稍微消化了一會,明薩試探着問到,生怕刺激到他。
大叔默然沒有回話。
明薩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向能說會道的她,是衆人的開心果,卻從沒遇到過如此離奇的事,弄的她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這個男人。
他寬闊的背,說到心愛女子之死時,甚至有些不自控的顫抖。
“今天靈犀節,是她死後我初次來。”大叔發覺明薩有些尷尬,而自己也有些過於緊張和壓抑,他舒了口氣這樣說道。
說完還心中暗示自己是時候該放下了,接着打破沉默說到:“來之前還特地去她的陵墓,跟她說我打算放下。”
“她…這件事過去多久了?”明薩生怕說“她死去”這幾個字觸及了他的傷疤,忙改口問到。
“十五年。”
這個數字,又一次震撼到了明薩。
眼前這個貴氣凌雲,身姿筆挺的男子居然如此癡情。
十五年的光陰,十五年的寂寞,用來懷念一個人,用情何等之深?
世間最美莫若情字,而情字偏偏難以捉摸。
它似雲與月,花與露,看似相擁,實則相隔。
情字是花,美得讓人窒息;
情字是藥,苦得讓人心疼;
情字是毒,讓人毒深而不覺。
而多情的人卻甘願將自己深陷在情字當中,寧願心痛,也不願無所掛念的生活。
“我爲她建了座陵墓,還把之前她最愛的雪樹移栽了,希望她有熟悉的事物陪伴,能不孤單。”那大叔停頓片刻說到。
他自顧自的說着,似乎他身旁空無一人,他只是在說給自己聽,那些回憶這般痛苦,他也放肆的爲發泄而傾訴着。
明薩本來還想問,那你師兄呢?他葬在哪?這個問題在她腦子裡過了一遍後,還是決定不問了。
看他已經這麼難過,萬一提起那個奪他所愛的師兄,再扯出更多傷心事可怎麼收場。
大叔停下來,調整了一下情緒,轉頭看向身邊的明薩,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到:“把你嚇到了?”語氣柔和又謙遜。
說實話,一開始他說到激動處,聲音急促顫抖,明薩真的覺得有點彆扭。後來漸漸被他帶入了他所說的情景。
明薩彷彿能夠看到他每天對花對月,爲伊人淚落的樣子。於是也就能夠理解,理解他只是壓抑了太久,想要得到發泄,所以一直耐心的傾聽着。
“不會啊,”明薩忙給了他一個理解的笑容:“說出來是不是好受很多?”
“是啊。”大叔說着,將尾音拉長了些許,而且配合着伸了個懶腰。
看到他真的放輕鬆了,明薩打心底的感到開心。
“那這十五年,你一直懷念她?今天靈犀節,你真的不想找找下一段緣分嗎?”
大叔放鬆了心態,輕搖了搖頭說:“再也沒遇到像她一樣的女子。”
“像她一樣?也許你早就不需要像她一樣的女子了。”
那大叔聽了明薩的話,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似乎是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
明薩接着說到:“十五年過去,你又經歷許多,早就不是以前的你。你現在喜歡的,也必然不是以前她那個樣子的女孩。”
“你這小丫頭,年紀不大,說起感情來還滿腹經綸。”那中年大叔有些驚訝於這小姑娘關於愛情的言論,但轉念一想,似乎她說的很有道理。這麼多年過去,自己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天富貴胄,裘馬輕狂的少年了。
兩人相談甚歡間,月已升至中天,絳河清淺,月光溶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