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古月衣平生最後一次見到岡無畏。若干年之後,休國滅國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馬在那個持烏金色長槍的黑衣武士身後,親眼看着城門洞開,看着頭髮花白的老將軍飛身一躍殉國,看見他的屍身被軍士們刺在槍尖上,當作勝利的標誌舉過頭頂。
古月衣的淚水不能控制地滑過臉龐,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傷口抹了薑汁似的。
那個被他奉爲主上的黑衣武士回頭問他:“是因爲當年的交誼麼?”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興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衛大營的中軍主帳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
息轅跟在後面,看見叔叔這個模樣,也略有些緊張。息衍很少如此謹慎,甚至有些猶豫,平素的息衍是一個懶散的人,了無牽掛。息轅知道這是要去見白毅,卻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次見白毅讓息衍顯得有些異樣。呂歸塵拍了拍懷裡裹在一團素錦中的小公主,和息轅對了對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頦細微的鬍鬚,有些爲難的樣子:“終究是要帶走別人家的公主當人質,讓人有種做強盜的感覺。”
他轉向息轅和呂歸塵:“你們兩個帶着小舟公主,進去和白毅見上一面,道個別。我在這裡等你們。”
“是。”息轅應了,卻有點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麼?”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見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呂歸塵不解,扭頭看着息衍:“將軍是說?”
“有個人,原來是你的朋友,現在不知道是朋友還是敵人,不過終究站在不同的立場上。相見不如不見,又是在這樣尷尬的場面下。”息衍語義飄忽,終於不願多言,“總之你們現在還不會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點懷念在戰場上,那時候大家始終都是朋友……”
息轅和呂歸塵明白他有些話不願意多說,便只能並肩向着大帳走去。
“讓他和小公主說說話,”息衍在後面補了一句,“但別太耽誤時間。”
息轅和呂歸塵走進大帳,略略有些吃驚。偌大的帳篷本來是白毅野外行軍的儀式場所,裡面空間極其開闊,原本應該衛兵拱列,可是這兩個人卻只看見空蕩蕩的一座帳篷,只在最中央擱着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將軍雙手按着膝蓋,沉默地坐在那裡遙望他們。他的眼神是安靜的,又帶着刀劍般的鋒利,卻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靜靜地推了過來。
息轅也是見過場面的人,此時卻不能不束手束腳,他示意呂歸塵把小公主放下。呂歸塵解開了籠在小公主臉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臉龐露了出來,一雙明淨的眼睛開始有些驚惶,當她看見端坐不動的白毅時,忽然就安靜下來。她還是有點畏懼,低着頭,卻使勁擡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覺得不對了,又立刻把目光垂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見了最親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責罵。
可自始至終白毅只是靜坐,連眉梢都沒動分毫。
息轅和呂歸塵開始覺得不自在了,這個場面讓他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該存在的外人,像是糕點上的蒼蠅一般令人討厭。
“舟月見過老師。”小公主縮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說。
“老師?”息轅吃了一驚。
“舟月,”白毅點了點頭,“看見你,老師很高興。國主囑咐老師,一定要從萬軍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裡又一直動盪不安,你沒有事,老師就放心了。”
“舟月記得老師的教誨,有幾次遇見危險,一直默默地念老師教給舟月的話,就不怕了。”小公主聲音細細的放不開來,卻分明是極其地依賴白毅。
呂歸塵在一旁看着她幾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卻被白毅以眼神嚇止,便又強忍着站住,像是一個等待老師訓斥的學生般。他心裡覺得小公主有些可憐,卻也不便在這種時候多說話。
“老師教你的什麼話?”白毅問。
“俯仰無愧,得失不驚,生死六十年中,榮辱幾點墨跡。待得看穿沉浮,終歸不過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間。與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誦。這句話大概是出自什麼老儒的隨筆,息轅是不懂的,只覺得從一個錦繡纏身的小公主嘴裡聽來,說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誦得認真,白毅聽得嚴肅,息轅只有把笑生生壓住,憋得難受。
小公主朗誦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點頭:“不錯,這一課記得很好,那麼,這段《石頭言》出自哪裡?”
“出自下唐國文睿國主的《暇心論》。”
“怎麼解釋?”
“是說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樂,被自己的得失心操縱,其實世事看起來紛雜反覆,但是無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夠安定自己的心,無愧於內,就能無所畏懼。生死是很短暫的六十年間的事情,別人的讚賞和辱罵也不過是一些墨水痕跡。世間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頭,石頭總是沉在水底,任憑流水起伏,石頭卻不會被翻起來。”
呂歸塵微微點頭。這段話他跟着路夫子學過的,解釋也分毫不錯,可是這樣一個白玉般的小嬌女,卻不太可能明白這種老人的心境,終究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沒有想到白毅授課也是如路夫子一樣,盡是說些大道理,說起來無論怎麼有理,想起來卻有些虛。
白毅卻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都能記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呂歸塵和息轅,從椅子上起身,揹着手在大帳裡踱步,彷彿自言自語:“息將軍送你來這裡,讓我們再見一面,是因爲你今天就要隨下唐軍去南淮了。那麼這一面,就是最後一面。國主臨行前叮囑我務必帶公主歸國,因爲非常掛念,不過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經應諾了下唐國,沒有中途反悔的道理,這次能夠救出公主,下唐國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來,隔着很遠和小公主對視。小公主像是驚呆了,張着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小臉上的神情讓息轅也心裡一軟。他從未想過從一個孩子的眼睛裡能看到那麼多、那麼深的失望,讓人心裡不自覺地泛出酸楚來。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輕聲重複了一遍。
小公主低頭看着地面,息轅能看見眼淚就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晶瑩剔透,可是最終卻沒有滑落。小公主擡起頭來,用清朗朗的聲音說:“舟月知道了,老師的話,舟月記在心裡。”
“很好。你生爲我們楚衛國的公主,無從選擇家世,享受富貴榮華,也必須承擔起公主的責任。”白毅點了點頭,長嘆了一聲,“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卻不得不讓年幼的公主分擔戰禍,真是嘲諷。”
他站在那裡,遙遙地和公主對視。呂歸塵看着白毅的眼睛,只覺得這短短的凝視像是極漫長極漫長,長得讓人恍惚。而白毅的目光中,有如此之多的話語,雖則不曾出口,呂歸塵也看不明白。可是他覺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見小公主面對白毅,努力抿緊花瓣樣的嘴脣,露出堅毅的神情來。
白毅似乎是不經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聲,是武器出鞘的聲音。呂歸塵看見息轅緊張地拔出了佩劍,斜插於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轅神情緊張,是不自覺地做出了防禦,不知怎的,此刻他對於白毅的接近感覺到了某種危險。
白毅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邊的那柄劍。良久,他收回腳步,退後一步,站在了原來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後,下唐國國主想必會安排最好的老師給你。他們教給你的東西,也像老師教你的東西那樣,要用心記牢。我以前給你授課,也知道有些東西你現在不懂,可能要過許多年纔會真正明白,但是我還是要你強記下來。因爲世間總是聚少散多,即使老師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邊,總有一天老師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東西教給你,你將來想起來會有用,”白毅看着小公主,低聲說,“勇敢些。”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就要出口說原來是這樣的,一切的一切只爲了你記住,將來會有用。他想起他的爺爺在石窟深處舉起刀的瞬間高喊歷代祖宗的名字,那個老人希望他記住,將來當他成長爲英雄,這些記憶中的知識便會有用。
“去吧。”白毅向着呂歸塵和息轅揮了揮手。
息轅不想再耽誤,他覺得時間已經太長了,急忙把素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頭上,抱起她大步出帳,呂歸塵看了白毅一眼,這個絕世名將低頭坐在椅子上,忽然間變得疲憊不堪。呂歸塵想也許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一個亂世男兒失望的了,自己無法承擔的責任,要靠一個花蕾一樣的孩子去揹負。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這些亂世中縱橫揮斥的男人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很多的事情無可奈何。
他向着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帳。
大帳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參謀首座謝子侯告別,雙方都是彬彬有禮,禮節繁瑣而慎重。
“古月衣將軍不去帝都,據說是晉北侯雷千葉的命令。息將軍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國國主如此親近皇室,息將軍卻不當面向陛下請安,恐怕要受責備吧?此次大戰,下唐國居功甚偉,陛下對於下唐國,必然盛讚厚賞啊!”謝子侯含笑說。
息衍也是含笑,壓低了聲音湊近了謝子侯耳邊:“我不是你家白毅將軍,不會被人踢在腰間幾乎要踢死我,我還是要低下頭湊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們,我沒有心情應付!”
謝子侯被這句話驚得呆了,幾乎面無人色,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家白毅將軍乃至謝先生自己,和我說的也差不多吧,只不過不好對外人說。可現在這裡只有你我兩人聽見,謝先生縱然要以此爲證據向皇帝告我的惡狀,也沒有證人,所以我就跟謝先生說了實話。冒昧之處還請見諒。”息衍一笑,略帶詭秘的神情。
他退後幾步,長身作揖,和謝子侯別過。
跟隨而來的下唐軍士牽過了戰馬,三人翻身上馬,呂歸塵把小舟從息轅那裡接過來,放在自己的馬鞍上。軍士在他們背後打起了沒有家徽的墨旗,幾乎和晉北軍同時,他們也要開拔了。
他們走出營門,忽然聽見遠遠而來的簫聲。簫聲一掠而去,有人放歌,聲如裂羽:
爲卿採蓮兮涉水,
爲卿奪旗兮長戰。
爲卿遙望兮辭宮闕,
爲卿白髮兮緩緩歌。
那歌本來是溫婉的調子,此時歌聲中卻有激昂悠遠的意味。息轅悚然,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息衍卻一揮手:“白大將軍的歌,很難聽到,不可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