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可以。”百里景洪搖頭,“我收到的兩封信,兩個信使幾乎是馬前馬後抵達南淮。一封信來自皇室,一封信則來自我百里家的主家。皇室的信責問我爲何殤陽關裡有屍體異變,是否兵殺之氣有害天和,又或者勤王之師行事不仁。主家的來信則令我暫緩發兵,等待局面進一步明朗。”
“主家的來信?”拓跋山月大驚。
他知道百里氏是胤朝七大家族中僅次於皇族白氏的大家族,主家和幾個主要的分家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主家沒有封地僅僅效忠於皇室,而最後一任百里氏主家的繼承人百里長青早在十幾年之前就以謀逆的罪名被皇室處死。百里氏應該已經沒有所謂的“主家”。
“這些事,我甚至沒有告訴息將軍,今日在這裡所說的一切,拓跋卿只要放在心裡便好。”百里景洪緩緩坐回桌邊。他盯着拓跋山月,眸子映着燈,極亮,像是從眸子深處射出異樣的光來。
“拓跋卿來自蠻族,並不完全清楚我們東陸帝朝的歷史。我也不能一一解說,我只是想告訴拓跋卿,東陸的權力,並非完全掌握在諸侯手中。幾大家族都有着不爲人知的實力,又以極嚴格的家族規則來約束,即便我是一國公爵,稱雄於宛州,也不敢違背家族長老的意願。我們下唐這些年來,能夠得皇室的信任,獲得諸多的支持,都和主家的活動分不開。”他低聲道,“我們百里氏的家族規則,並非殺死一個百里長青可以打破的。我家族七百年來領袖東陸世家,樹大根深,即使皇室,都不能連根拔起!”
拓跋山月一怔,覺得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我說兩個例子,拓跋卿自己可以多想想。”百里景洪低聲道,“其一,當年上唐國能夠帶着幾乎一半的國土從我國中分裂出去,是主家的力量在操縱。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完整,不過當時已經準備征伐,可是主家出面斡旋,我國無可選擇,在主家運籌之下,皇室也立即頒發了封爵的詔書給上唐。這件事就被強行平定下來,我國被割爲兩國,實力大損。但是家族的律令,仍不得不服從,後來主家也確實實現了當初對我們的承諾,給了極大的好處,我國後來的興起,便是拜了主家的恩惠。其二,拓跋卿還記得你的北陸之行麼?”
拓跋山月點頭:“臣記得。”
“那件事的一切,都是主家的安排,而我們下唐國,只是執行主家命令的人而已。”百里景洪直直地看着拓跋山月,“我們不是下棋的人,東陸這局棋,我們自己也是棋盤上的棋子!”
他輕輕撥動琉璃燈罩,燈罩在一個精巧的輪子上面旋轉,支離破碎的燈光灑在百里景洪的臉上,飛快地移動,彷彿萬花飛散。他直視拓跋山月,無窮無盡的意味都隱藏在接下來的沉默裡。
後世的史學家很難解釋殤陽關之戰中的一個疑點,從胤成帝三年九月五日的異變之夜開始,直到十月七日的一個月間,沒有一支有效的援軍奔赴戰場去支援陷入危局中的諸侯聯軍。
仔細考證起來,各國的援軍沒有抵達的理由千奇百怪。淳國強橫無匹的兩萬五千風虎鐵騎在華燁的指揮下出當陽谷,擊潰了離國左相柳聞止的大軍,卻未能獲准穿越王域;對於遠在北方的晉北國,支援殤陽關鞭長莫及;而休國和陳國本不算實力很強的諸侯,倉促間已經難以組織起有效的援軍。楚衛國的兩萬援軍迅速啓程,領兵的人是楚衛女主白瞬本人。可當她的軍隊推進到她送別白毅大軍的暮合灘,她在錦繡的戰車中隔着簾子看見一萬名身着赤紅色皮甲的南蠻戰士列成長陣,像是一道赤色的巨蛇,橫在她的面前。離國的張博軍團等候在這裡,這支軍團並未趕回離國。張博並不進攻,只是嚴陣以待,而楚衛女主也沒有發起進攻,有人私下裡傳聞說這個女人面對着僅有自己一半人數的赤旅毫無辦法,對峙中夜夜以淚洗面。因爲沒有任何一個楚衛重臣跟隨她,這樣一個只是血統高貴容貌絕麗的女人,手下沒有一個干將,根本不知如何指揮她的兩萬精兵發起有效的進攻。
最古怪的莫過於最終於十月七日出發的下唐援軍,這支由三軍統帥拓跋山月親領的援軍居然籌備了一月之久。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東****大名將之一的拓跋山月竟然只做了籌集馬草糧食、準備車隊馱馬之類的事。而他的軍隊行到半路的時候,殤陽關最後的慘戰已經結束。
儘管有種種解釋,歷史的事實卻依然難以令人信服。當胤帝國的將星們將要一同墜落的前夕,龐大的帝國未能給他們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持。
胤成帝三年九月十六日,殤陽關上的天空是慘白的,白毅站在城頭北望,那邊是帝都的方向。
諸國大軍的統帥們全部在場,城牆上站着六國的士兵。這些人親眼看見龐大的方陣緩緩推進到距離他們僅僅五百步的地方,停住了。這些方陣無一例外地奉着火焰薔薇的旗幟,每個士兵都是盔甲明亮,裝備精良。皇室的軍人們沒有和殤陽關裡的勤王大軍招呼,而是豎起了木柵欄,灑下了鐵蒺藜,在木柵欄後端起了兩萬張弩弓。
他們的弩指向南方,指向殤陽關的城門。
“下唐的援軍不到,楚衛的援軍不到,華將軍已經北撤,這些人卻來了。”岡無畏低聲道。
“我們像是被人忘記了。”息衍搖頭苦笑。
“不,沒被忘記,他們很在意。”古月衣遙遙指着遠處列陣的皇室軍團,“他們有備而來,看他們的弩,不是普通的東西,如果迎着正面衝鋒,我們的損失會很慘重。”
“迎着正面衝鋒?”息衍冷冷地笑,“我們可以對皇室羽林天軍和金吾衛發動衝鋒麼?”
“我管他媽的皇……”程奎想要說什麼,最終卻無法出口,用力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
“總不能逼到我們死路一條。那時候就什麼也管不得了。”古月衣低聲道。
城裡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戰馬哀鳴的聲音,聽得人心裡揪起。古月衣的臉色黯淡下去,他是騎兵,和程奎一樣是愛馬的人。他知道那是在殺馬,他們已經耗盡了最後的米麪,如今能夠解決軍糧的只有戰馬,而且他們確實連馬草也很難得到了。
“皇室的欽使團倒是及時跑了。”息衍道,“皇室在我們後面列陣,有何文字訓示麼?”
“令我軍強行守住殤陽關,不得後撤……鑑於喪屍異變的事情太過神異,沒有查清楚之前,我軍不得離開殤陽關,更不可進入帝都,免得將不祥帶入天啓。”白毅的聲音嘶啞,“這是我接到的命令。”
“這也算是命令?這樣的命令也要聽從?”岡無畏低沉地問。
“諸位被困在這裡,不過應該還能以信鴿收到各自國主的來信,那麼敢問諸位,現在哪位國主寫信給諸位將軍,要我們可以開北門,向皇室大軍發起進攻?或者允許我們棄城逃走?”白毅環顧衆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而後搖頭嘆息。
“是,所以我們只有聽從,無論是諸位的主上還是皇室,目前都要我們做同一件事。我們除了堅持,別無選擇。”白毅的聲音低了下去,“即便現在,每個人都變做了我們的敵人!”
“真有人,要讓東陸的名將死在同一戰中麼?”息衍冷冷地笑,環顧衆人,“只怕也不那麼容易。”
他輕輕撫摩自己的劍柄,目光如火炬般亮:“想這麼做的人,首先要知道我們是何以成爲名將的!”
九月二十一日,帝都,桂宮。
“天氣真是陰沉,”寧卿依次打開了暖閣的窗戶,“即使我這樣沒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覺到。”
“關上窗戶!”臥榻上側臥的長公主低聲呵斥,“冷風進來,你想要我的命麼?”
臥榻旁圍了四隻火盆,依然擋不住風裡的寒意,長公主薄紗爲裙,依然是盛夏涼宮裡的裝束。
雷碧城端坐在她的對面,神色安詳:“長公主心急了。”
“是,我是心急。距離我上次和碧城先生相見,又是十日過去。已經足足十五日,白毅龜縮在殤陽關中不出,離軍也不攻城,這場戰爭,最後到底是個什麼結果,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長公主承認了。
“白毅不出戰,是不能出戰,他的北面是皇室的領地和羽林軍的重弩,南面是喪屍成羣。他現在手裡最多隻有兩萬能戰鬥的殘兵,他無力出戰。而謝玄不攻也是聰明,他何苦現在冒着危險攻擊喪屍,再去攻城呢?喪屍是沒有智力的東西,謝玄過去,它們也攻擊謝玄。”雷碧城睜開眼睛,“長公主稍安毋躁,跟如今的白毅比起來,我們已經是身在雲端了。”
“白毅撐下去便當如何?”
雷碧城緩緩搖頭:“不,按照我的估算,他沒有糧食,現在已經殺了幾百匹戰馬。他知道那是屍蠱,所以早先死去的馬他還不敢食用。而他最初大約有一萬三千匹戰馬,戰後剩下的不過兩三千匹,這些馬也幫他撐不了多久。”
“他還剩那麼多馬,每日殺上幾十匹,殺到猴年馬月纔是盡頭?”長公主皺眉。
“不,不指望他殺完餓死。只是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殺馬是何等的影響它的士氣,長公主也可以料想。”雷碧城平靜地說道,“很快,白毅手下,就是一支絕望之軍了。一支沒有鬥志的軍隊,手指一觸,便會潰散如泥沙。”
雷碧城豎起一根手指,隔着手指和長公主對視。
寧卿已經把窗戶一一又關閉了,捧着一盞溫熱的茶來到長公主的臥榻邊,恭恭敬敬地獻上去:“公主飲口茶解乏,這天氣陰沉得很,人便容易疲倦。或許午後會下雨,便好些了。”
雷碧城看向窗外:“這些雲,像是從南方而來,我聽說戰後死者的怒與怨隨着精神的散溢一起升入天空,凝結如雲,色若生鉛。”
長公主小口飲着茶,聽到這句話,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
寧卿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可惜我沒有眼睛,不過聽碧城先生的話,覺得能想象那雲的顏色。”
“白毅的怒與怨,此時就像這雲吧?一觸即發,便是傾盆大雨。”雷碧城彷彿自言自語,“可還要讓他的怒與怨再強烈一些。”
他低聲說:“再強烈一些,直到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