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褐色軍衣的軍士扛着藤編的擔架從道旁經過,身着楚衛軍山陣槍甲的軍服。他們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兩騎戰馬,也清楚地知道這兩人的身份,於是小心翼翼地把擔架貼牆放在道邊,列隊挺胸,目不斜視。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軍禮,軍士們也迴應以同樣的軍禮。這套軍禮延自薔薇皇帝創建山陣陣形的時代,在東陸是山陣軍士們所獨有的。
白毅已經帶馬經過了,卻忽地勒馬停下,回頭斥問那些軍士:“擔架送到哪裡去?”
軍士們被他的威嚴震懾,顯而易見地不安起來,幾個軍士上前用身體遮擋住擔架,爲首的什長踏前兩步。他低着頭,聲音不高:“回大將軍,是戰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是戰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過真的是掩埋麼?”
什長吃驚不小,擡頭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壓得低頭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聲問。
什長的嘴脣蠕動了幾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軍士看見什長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長微微流露出悲慼的神色,磕了個頭:“回大將軍,不敢隱瞞,真是送出城去埋掉。不過不是營里長官的吩咐,是我們兄弟幾個,都是同鄉入伍,心裡不忍,私自出營,想偷偷出城幫他找個背風的地方掩埋。否則拋在外面被野獸啃了,將來回鄉他的父母問起來,我們幾個是沒臉說的。”
白毅微微點頭:“那麼確實是戰死的兄弟們都是扔在城外,沒有人收屍的,是麼?”
什長回答,“死傷太多,現在營裡一半都是傷兵,根本埋不過來,戰死的兄弟們還都沒有顧得上,營裡受傷的兄弟還不斷地有人撐不住,聽說這次所備的藥物和大夫也都不夠,很多兄弟還沒來得及輪上大夫給看看,就閉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個頭:“兄弟們私自出營,大將軍請責罰。”
白毅的嘴脣緊緊繃着,過了片刻才低聲喝道:“私自出營,不奉軍令,軍棍五記,你們入夜之後來中軍親兵營領罰。不過既然你們說了實話,準你們出城埋了他。”
“大將軍的恩情和責罰,都領了,拜謝大將軍。”什長再次叩拜。
軍士們扛着擔架走了幾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們:“是楚衛本鄉人麼?”
“是。”什長回答,“我們幾個都是楚衛本鄉人,柳源城的鄉下人。”
“我聽說楚衛本鄉有本鄉下葬的規矩,入土時候,要腳朝故鄉的方向。這樣他的魂坐起來的時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鄉的方向,便可找到歸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白毅低聲道,“所以下葬時候,記得腳向南。”
說完這些他掉轉馬頭離去,軍士們向着他離去的背影叩頭。
息衍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帶馬追上了緩行的白毅:“你看着是老了,囉嗦起來了,還會叮囑別人這樣的事情……不過這一戰,不能回鄉的人真的太多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倒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上陣的人,便要有馬革裹屍的準備。領兵的人不能心軟。”白毅低聲道,“可但凡是人,沒有人能逃過悲慼,畢竟是親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鄉還有家人牽掛着,卻再也回不去。戰場終究不是棋盤。”
“死傷的結果出來了麼?我已經把我下唐營中的傷亡數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帳中。”
白毅點了點頭:“比想的還要糟糕,七萬人馬,戰死的便有兩萬三千人,受傷的又有一萬九千人,剩下還能當作兵源使用的軍士不過三萬人不足,這還包括了輕傷的人。城外足足有兩萬三千人沒有掩埋,城裡的人還在不斷死去,即使我們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給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何況我們沒有攜帶足夠的工具。”
“就讓他們被日曬雨淋?”
“我正在想這事,不過更要緊的是我們缺少醫藥。如果不能儘快得到補給,死亡的人數還會增加。”白毅的語音低沉。
“從你國和我國調動藥品恐怕都趕不及,如今最快的辦法是從帝都獲得支援,請領兵入天啓朝覲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麼?”
“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馬疾報昨天就該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還未有回覆。”
息衍點了點頭,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請示帶兵進入帝都這樣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許似乎並不現實。不過這等待的過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馬從背後高速馳來,一身黑衣的親兵營軍士在白毅面前滾下馬鞍,半跪下去:“大將軍,我們捕獲了駐守殤陽關的車騎都護葉正舒!”
“葉正舒?”息衍微微有些驚訝。他聽過這個名字,隸屬羽林天軍的車騎都護葉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帶領六千裝備整齊的步騎守衛殤陽關,曾是殤陽關中的第二號人物。不過嬴無翳越過天險直取帝都之後,葉正舒的六千兵馬來不及回援,更不必說和嬴無翳赤旅雷騎抗衡。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權力,嬴無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殤陽關中的六千羽林天軍,更換以赤旅守衛,此時的葉正舒便是無兵之將,沒有人管他的死活了。息衍卻沒有想到殤陽關城破,還能夠從城中緝拿到這樣一個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卻看見白毅神情低鬱的眼睛忽地一亮。
“帶他來這裡!”白毅下令。
鬚髮斑白、蓬頭垢面的老人迅速被帶到了白毅的馬前,他低着頭,衣衫襤褸,身上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臭味,似乎是從某個污穢的地方抓獲的。雖然沒有施以繩索,不過楚衛的軍士對葉正舒也並沒有優待,一腳踢在他腿彎後,強迫他跪在白毅的馬前。白毅微微揚手,止住了親兵的進一步動作。
“是車騎都護葉正舒大人吧?”白毅面無表情,平視前方,看也不看葉正舒。
老人不說話,只是磕頭,咚咚的不停下,到像是孩子們捉在手裡玩弄的磕頭蟲似的。
“葉大人!”白毅微微有了怒意。
老人還是磕頭,像是一個知道自己犯錯而驚恐的孩子,不敢擡頭。
“葉大人這是怎麼了?”息衍看出了異樣,問押他來的親兵。
“大概是傻了,從馬房裡抓他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身上有皇室所頒的行牒,所以知道他的名字。”親兵回答。
“請葉大人擡頭給我看看。”息衍說。
親兵上前抓住葉正舒花白的頭髮,硬是逼着他把頭仰起來對着息衍。老人驚恐萬狀地瞪着息衍,喉嚨裡吼吼作響,像是要說什麼,又像是野獸被捕捉了之後的無助呻吟。他滿面泥灰,骯髒的眼角不知積了多久的眼屎,垂着兩行鼻涕,隨着呼吸一抽一抽,看一眼都令人噁心。
息衍點了點頭,制止了親兵:“是葉大人,我和他曾在帝都有一面之緣,聽說嬴無翳入主帝都,葉大人防守不利,知道自己的罪責深重,不敢回帝都領罪,轉而在嬴無翳軍中效命。沒有想到變成這個樣子。”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知道這個俘虜也沒法帶來什麼有用的消息了。他揮揮手,令親兵們把葉正舒押下去。
“將軍,俘虜他的時候他說要找自己的女兒。”親兵卻沒有退下。
“女兒?”白毅一愣。
“當時我們問他,他說女兒丟了,在服侍公主,所以我們立刻帶他來見將軍,可是他現在大概是被嚇到了,說不出來。”
“公主?”白毅驚喜。
殤陽關裡原本只應該有兩個公主,要麼是嬴無翳的長女,離國玉公主,要麼就是嬴無翳從帝都帶來作爲人質的楚衛國小舟公主。
“你們是在哪一處營地找到他的?”白毅喝問親兵。
息衍悄悄苦笑了一下。
“北四營那邊的一處馬房裡。”親兵說。
白毅加上一鞭,策馬轉身就要離去,卻發覺身邊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馬,一動不動,臉上還帶着幾分詭異的笑。他愣了一下,扯緊繮繩,回望息衍:“你不跟我來?”
息衍攤了攤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們出來巡城之前,我得到情報,說在北四營找到了公主的線索。”
白毅大驚,瞪視着息衍。
“所以我當時就派出了我的侄兒,又請動北陸青陽世子帶領五十匹快馬前往接駕。”息衍自顧自地笑笑,“可是一點也沒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揮手中馬鞭,指着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騰,“你竟不告訴我?”
“按照我們兩家當初的約定,小舟公主可是我國的質子啊。”息衍微微聳肩,“好比你家的女兒都嫁到了我家來了,當然該是夫家去領人,你這個當爹的就算再着急,也還是我當公公的該佔先啊。”
白毅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話,只能死死地盯着息衍,彷彿要把這個無賴的老友身上看出一個洞來。息衍卻鎮定,像是完全沒覺察他的怒火,叼着煙桿扭過頭去,仰首望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