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歸塵抱着一隻用紋錦紮起來的食盒,走到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兵舍外,聽見裡面傳來低語聲。那是葉瑾的聲音,輕輕淡淡,像是給什麼人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在外面可別多說話,無論遇見什麼事情,安安靜靜的就好了,你說了,他們反而會笑你。”
“他們若是真的笑你,你也不要着急,讓他們笑笑又有什麼?我們又不是沒讓人笑過,這殤陽關裡都是粗人,惹怒了他們,他們會打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裡是清楚的,只是說不出來。別動別動,一刻就好了。”
“別人不管你,你自己要管自己啊,時時要記得自己洗頭,頭髮都結在一起了,又很多天沒有洗頭了吧……別動,閉上眼睛,水就不會流進去了。”
呂歸塵愣了一下。這裡是輜重營的中央,防備嚴密而且很少有人走動,所以息衍才下令把小舟公主安置在這裡,同時也禁止普通軍士靠近這間兵舍。這一處兵舍是準備給中級軍官居住的,兩間小房間寢臥,姬野和呂歸塵一間,葉瑾和小舟一間,中間還有一個簡陋的門廳。呂歸塵聽不出葉瑾是在跟誰說話,像是跟一個孩子,卻又不是小舟,是個陌生人。而這裡是不該有陌生人的。
呂歸塵警覺起來,按住刀柄,略微退開虛掩的門。他極小心,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要是能回家,一切就都好了。”葉瑾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沒有發覺有人正從門的縫隙窺看,依舊低頭用力揉洗手裡的一把白髮。她身邊的老人低着頭,趴在水盆邊,順從地任葉瑾擺弄。他偏着腦袋,正好面對門縫,明顯是看見了呂歸塵正從門縫裡看進去,眼睛忽地一亮。他瞪大了眼睛和呂歸塵對視,像是個頑皮的孩子,同時鼻子一抽一抽的,抽着兩行清鼻涕。
呂歸塵吃了一驚,心裡有點忐忑,覺得自己是個偷窺別人秘密的人,如今被發覺了。老人卻不說話,閉上一隻眼睛衝呂歸塵比着鬼臉。
呂歸塵認識這個老人,是破城之後被捕的車騎都尉葉正舒,葉瑾的父親。
他想起葉瑾請託他的事來,而他還沒來得及和息衍開口,葉正舒卻已經出現在這裡。他有些詫異,繼續默不作聲地看着。
葉瑾用手巾把洗淨的頭髮裹了起來,爲葉正舒擦乾。這個老人的頭髮已經很稀疏了,溼了水露出一道道蒼白的頭皮,葉瑾用尖尖的手指輕輕划着他的頭皮,爲他梳理頭髮。她大概是沒有梳子。葉正舒開始還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忽然開始咯咯地笑,大概是葉瑾弄癢了他。
“聽話別動,”葉瑾穩着他的頭,“還沒擦乾呢。”
一陣風吹來,“咿呀”一聲,虛掩的門開了。呂歸塵沒有料到這個變故,要閃已經來不及。他和葉瑾正面相對,雙方都愣着,呂歸塵尷尬地低下頭去,抓了抓腦袋。
隔了會兒,呂歸塵從腰間摸出一把梳子,低頭遞過去。
葉瑾默默地取過:“謝謝塵少主,這殤陽關裡都是男人,找把梳子可真難啊。”
“不是我的……是我買給一個朋友的。”呂歸塵嘟嘟噥噥地說。
那把原色的木梳是他買給羽然的,木梳的一角還有一隻展翼低徊的鳥兒,雕刻的刀工熟極而流。他在南淮逛街的時候,賣木梳的小販看出他是豪門大戶裡出來的,說盡了古往今來所有的好話要把這柄木梳賣給他。
小販喋喋不休地說公子你是不是要送這木梳給一個頭發漆黑柔順如水的姑娘?
呂歸塵想羽然的頭髮確實柔順如水,不過是金色的。
小販又說公子你想姑娘家在頭上彆着這麼一柄精緻的木梳該有何等好看!
呂歸塵悶悶的想說羽然那麼東跑西顛的性子,你就是在她頭上戴個鐵籠子都會被她弄丟,何況一把梳子?
小販還說公子你看這木梳的手工,不說宛州十鎮數得上名兒,南淮城裡也是獨一家了。
呂歸塵心想再怎麼好的木梳跟煜少主身邊姑娘們頭上的鏤花紅牙梳相比也還差得很遠吧?
小販終於受不了這個主顧了,長嘆一聲說公子你買個梳子也不貴,可你想着這梳子從今往後就能在姑娘的長髮間每天走上幾百個來回,那青絲如水,都是牽情啊!便是她離得你遠遠的,看着她握着你送她的梳子,你也覺得像是在她身邊一刻也不分離。你怎麼就不捨得這麼點兒小錢呢?
呂歸塵愣了一會兒,默默地掏了一個金銖把梳子買下了。
臨別的那一天他懷裡揣着這把梳子站在小河邊,看着月光下羽然和姬野坐在牆頭說話,不知姬野什麼話惹得羽然不開心了,於是她站起來雙臂伸展,輕盈如飛鳥般掠過牆頭遠去了。
姬野踩落一塊石頭,石頭落進河裡,漣漪盪開,呂歸塵低頭看着漣漪裡破碎的月光,摸了摸懷裡沒有送出去的梳子。
呂歸塵就像傻子似的坐在一旁想心事,看着葉瑾爲她父親梳頭。老人雙手老老實實地搭在膝蓋上,像個孩子般聽話。
葉瑾梳好了頭髮,又幫他把鼻涕擦去。這時候外面傳來了腳步聲。門被退開,黑衣的楚衛軍校站在外面。
呂歸塵按刀起身,楚衛軍校上來和他見禮。
“楚衛國白毅將軍屬下,親兵營校尉司秋驛、程步蟬,拜見塵少主。”爲首的司秋驛居然認識呂歸塵。
“兩位來這裡有事麼?”呂歸塵問。
“息將軍說葉正舒大人的女兒保護公主有功,應該讓他們父女見個面,所以白將軍讓屬下等帶着葉大人過來一趟。不過現在夜深了,差不多也該回去了,葉正舒大人還是帶罪的人,要關押起來,是否赦免……”他看了一眼葉瑾,“到了天啓再請陛下裁斷。”
“哦,是這樣。”呂歸塵想息衍其實連這些瑣碎的事情都記得,雖然看起來是個如此散漫的人。
老人嘴裡嗚嗚地喊着,像是哭泣,又像是有話要說,拉着葉瑾的手。葉瑾輕輕撫摩他的臉,忽然發覺他眼角還有些結塊的眼屎。她從腰間抽出手巾來湊上去,一邊在葉正舒的眼角輕輕地擦拭,一邊吹着。
這時候誰也分不清她和葉正舒之間是女兒和父親,或者母親和孩子。
呂歸塵心裡沒來由地一跳,低頭下去。楚衛軍校本已走上來要帶走葉正舒,卻也停下了腳步。周圍的人默默地呆立着,葉瑾踮起腳尖,爲葉正舒擦拭眼角。
葉瑾收回手巾,一根根掰開葉正舒的手指。她的手被捏得發紅,葉正舒的力氣竟然出奇的大。
“父親跟長官們回去吧。”她輕聲說。
軍校們押着葉正舒離去,葉正舒死命地回首看着女兒,喉嚨裡嗚嗚的。可他雙臂被軍校們扣着,無力反抗。
“再不多久我就會去接你了。”葉瑾輕聲說。
葉正舒和軍校們的身影沒入了門外的黑暗中。
葉瑾和呂歸塵對面而立,都有些尷尬無言。呂歸塵抓了抓頭,想往他和姬野住的那間屋子退去。
“多謝塵少主安排我和父親的見面。”葉瑾在他背後說。
“不是我安排的,”呂歸塵急忙擺手,“是息將軍和白將軍。”
“那得謝謝息將軍和白將軍了,看到他無恙,心裡輕鬆了很多。”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說是送葉大人來看你,其實是想看看公主的近況吧。”
他注意到兩名軍校中爲首的司秋驛,臨走前目光不斷地往小舟公主所居的那間屋子飄去。
他走進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屋子,在身後扣上的房門,迎面一雙黑亮的眼睛,那是姬野在黑暗裡瞪大眼睛看着他。姬野沒有睡着。
“吃果子麼?”呂歸塵沒頭沒腦地問。
“什麼果子?”姬野甕聲甕氣地問。
“帝都的欽使今天來了,賜了宮裡御製的果子,”呂歸塵提了提手裡的食盒,“將軍分給我們了,就是甜得要命,不如紫寰宮裡的糕點好吃。”
“就這些?”姬野覺出呂歸塵的神色不對。
“還有些御賜的珍玩和詔書。”呂歸塵坐在姬野的牀邊,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卸去身上的疲倦,“可是沒軍糧也沒藥材補給,糧食快不夠吃了,傷兵也沒有藥材救治。聽說今天白毅將軍發火了,說是再沒有補給,楚衛軍就要率先撤出殤陽關。”
他沉默了一刻:“在我們北陸,打勝了仗是最大的榮耀,哪個將軍能把大敵滅掉,牧民家裡寧可宰了所有的牛羊款待他,主君也要派大隊大隊的使節賜給器皿、牛羊和奴隸。跟這裡可不一樣,打勝了,就被人忘了似的。”
“我們怎麼辦?將軍可說了麼?”姬野問。
“將軍什麼都沒說,我和息轅出來的時候,將軍在軍帳裡彈琴。”
“彈琴?”
“彈的是南淮的小調《不如歸》,大概將軍也想着撤兵了。”呂歸塵望着屋頂,“我總有點感覺,將軍對於這次出征,並不怎麼熱心似的。”
“他對什麼都不熱心的。”姬野說。
呂歸塵想了想,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