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羽然在木風鈴中挑選着,“他其實也是個很悶的人,不高興也不會說,總要別人去看出來,然後你哄哄他,他就沒事了。”
她最後選了一隻眼睛最大的猴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像他!眼睛比我還大!老闆,多少錢一個?”
商販豎起了一根指頭:“小本經營,只是賣一個手工錢,一個銀毫一隻。”
羽然於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帶裡,她臉色有點難堪,低着頭,期期艾艾的。
“小姑娘,你帶的錢不夠麼?”商販非常善解人意。
羽然看着手裡的三隻猴兒,點了點頭,噘起嘴來。她只有兩個銀毫剩下了,她現在想剛纔買那個紙包金絲楊梅買錯了,否則她現在正好有三個銀毫。她又在心裡埋怨那個阿蘇勒,這個總是該他付賬的財東居然興高采烈地跟着姬野他們出征,害得她那麼爲難。如果不是要買一隻也送他,她便不會缺錢了。
“那我都不買了。”羽然戀戀不捨地要把三個木風鈴都掛回橫杆上去。
“您有多少錢呢?”
羽然感覺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擡起眼睛看那個商販,在面頰邊豎起兩根手指搖晃。
“是爲了買給兩個朋友吧?”商販輕聲說,“那麼,客人自己喜歡的那一隻就算是我送的好了,兩個銀毫,三個風鈴。我還可以爲客人在風鈴上刻下每個人的名字,這樣就值得珍藏起來了,最好的朋友們,永遠都不會互相忘記。”
“嗯!”羽然笑了起來。她心底歡喜,笑得毫不遮攔,露出她白淨可愛的兩個門牙。
商販從懷裡取出刻刀,在第一隻猴子的背後刻上了“水牛”二字,他下刀穩健有力,兩個字幾乎是瞬間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暢的東陸楷書。
“第二個刻烏龜吧,”羽然說,“會鳧水的那個烏龜。”
商販笑着點點頭,在那隻大眼睛的猴子背後刻下了“烏龜”二字。
“你呢?”他問。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說出自己的名字來。她是羽姓,最高貴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寧州的森林裡意味着尊榮和權力。
“刻小名吧,和烏龜水牛就相配了。”商販說,“尊客在神使文中的小名是什麼?”
“薩西摩爾,那麼幫我刻薩西摩爾吧。”羽然說。
商販微笑:“好特別的名字,很少看見這樣的名字啊。作爲一個羽人,這個詞對我可還是那麼陌生。”
“是一種花,東陸更多,叫做槿花。薩西摩爾·槿花!”羽然覺得這個名字真是好聽,聽着就讓人想到滿樹重錦般的紅色,不由得大聲說了出來。
商販的刻刀在猴子背後刻下了這個羽然給自己起的名字。這個名字很多年後被這個女孩寫在她的日記中間和信件末尾,她鍾愛這個名字,因爲這個名字是一個秘密,僅屬於她和另外兩人。可惜後世的歷史學家們卻並不知道,所以他們想從汗牛充棟的胤末文典中尋找一個傳說中的女人時,總是和一個名叫“薩西摩爾·槿花”的古怪名字擦肩而過,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飄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宮,雖然明顯看出是一個女性的手筆,卻很難說明白她在表述什麼。有些人猜測這是一個大貴族家的女史,在森嚴宅邸中的寂寞春情,並因此在深夜翻閱的時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後這些不入流的文字總是被放在舊書堆裡積灰而已。
羽然交付了她僅有的兩個銀毫,興高采烈地捧着三隻木風鈴跑遠了。
她的身後,那個羽族商販靜靜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當她徹底消失在人羣裡之後,商販把所有的木風鈴拋入了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隻可愛的猴子像是結伴跳水那樣咚咚咚咚地從橋上墜落,烏檀木太重了,它們直接沉向了河底。
當週圍的人察覺這落水聲的時候,商販已經不在那裡了。
十月十六日,弦月緩緩地滑入雲層。
殤陽關裡,息轅仰首望着天空裡斑駁的雲層,弦月在薄雲背後,四周輻射出柔和的光暈。
“天黑黑,要下雨。”他喃喃地說。
他忽地想起了他老家的這句俗話,儘管此時的天黑並不是因爲雲遮蔽了太陽,而是夜已經很深了。這是第四夜,這四個夜晚裡他沒有見過姬野和呂歸塵,也沒有見過叔叔和白毅。他受命守候在這個據點,不得有瞬間離開。而這裡基本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兩人高的巨木堆,結實的方木橫豎交錯起來,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房子。裡面塞滿了浸透火油的乾草。息轅不理解這是要做什麼,這堆巨木被點燃之後,豈不是像遠方烽火臺上的烽火?
不過他是軍人,他只有服從軍令。他受命的時候息衍的神色異常鄭重,息轅從未看見叔叔那樣說話。
“你或將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離開那裡。”息衍如是說,“還有,始終帶着我的劍,手不要離開它的劍柄!”
“最可怕的事情?”息轅想,“大概沒有比喪屍還可怕的事了吧?”
這個據點除了他還有五百人,都是從楚衛、下唐、晉北三國精銳中精心篩選出來的,篩選的標準無人得知。五百個精壯的軍士,供給兩倍的口糧,卻放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據點裡。五百人絕不是小數目,在前朝,五百條漢子建起一支軍隊,也許都可以開邦建國了。而且無疑城裡的七個據點都配備了五百人,那麼是整整三千五百精銳。
三千五百精銳,若是在城頭一陣亂箭齊發,也把幾百個喪屍釘死在地面上了。
息轅看向他的五百人方陣,他們在那個巨木堆前列隊,倒像是要守衛那堆大木柴。此時這些精銳軍士席地而坐,將長柄戰戈橫置在膝蓋上閉目休息。但是他們不能睡,每過一刻他們會互相喚醒彼此。已經有整整四天四夜,他們只是這麼短暫地睡一刻,立刻被叫醒。
息轅覺得現在自己站着都能睡着了,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比睡覺更舒服,沒有什麼東西比枕頭更柔軟。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不過前兩天還很管用的這招如今已經失效了,他的手指已經遲鈍到不覺得痛的地步了,雖然被咬得滿是血痕。息轅想接下去這些喪屍若是還不攻城,自己將是天下少有的因爲困而發瘋的人了。
“就一會兒。”他對自己說,他盤膝坐下,微微低下頭小寐。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困而產生的幻覺,他覺得那堆巨木被點燃了,正在熊熊燃燒,大火在風裡呼啦啦地作響,風浩蕩地吹。
“不可能的。”他想,“那些軍士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但他還是擔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真是太疲倦了,他用了幾次力,還是沒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聽錯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點着了火,他們還不忙着救火?不會那麼安靜的。”
是啊,很安靜,太安靜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轅麼?”有人在他面前問。
息轅悚然,一下子從睏倦裡掙脫出來,像是一隻被蛛網裹住的蟲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
“跟我走吧。”那個人說。
息轅擡起頭,看見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啓城,桂宮。
殤陽關的雲沒有覆蓋到這裡,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長公主的宮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長公主相對坐於泉上,他們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從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後,百里寧卿微笑着站在長公主身邊。
雷碧城和長公主之間是一座巨大的沙盤,它從屋裡被挪了出來,彷彿棋盤一樣被平穩放置。沙盤上以草扎的人偶做爲標記,黑衣從者和寧卿不斷地把人偶移動到新的位置上去,他們下手都迅速而穩定,彷彿對弈的高手。
“寧卿公子,有的時候真的不相信你是個目盲的人啊。”雷碧城低聲說,“沒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藝還算不錯,下棋的時候也可以記住每一步的落子。”寧卿謙恭地回答,“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吧?在我的世界裡,沒有光和顏色,記憶和想象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記着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寧卿,不要多嘴。”長公主喝止了他。
“領命。”寧卿退回來向着長公主鞠躬,他忽地馴服如綿羊,“沙盤的進軍方略已經推演完畢,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紅色的是謝玄的一萬赤旅,黃色的羽林天軍在北面按兵不動,而白色的則是白毅的大軍。按照碧城先生的戰略,我們的軍隊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請長公主過目。”
長公主對於複雜的沙盤推演有些目眩,只搖了搖頭:“這些推來推去的小人兒,我不懂的。不過是心裡惴惴不安,睡不着,所以來找碧城先生說說話。”
“我們的戰略,已經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視着沙盤。
“完全理解了。”黑衣從者回答,“大約還有三刻,這場戰鬥便會開始了。”
“在三百八十里之外。”雷碧城低聲說。
“是!”
“那麼時間將近,我該回去休息一下了。”雷碧城整衣起身。
“碧城先生難道沒有興趣等着看結果?”長公主略有些詫異,“我命令廚下準備了一些精緻的飲食,準備和碧城先生徹夜長談,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謹地鞠躬:“運籌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們現在距離殤陽關三百八十里,飛鴿也需要大半日的時間傳遞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經被下達,決戰即將開始。此時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離開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觀望,都無助於改變戰局。我的箭已經射出,不能收回,也無法改變軌跡。”
“碧城先生此時氣度不凡,真是軍法大家。我聽說弓箭之術有射聲之說,說弓箭高手箭羽離弦便不再觀看,憑着中箭的聲音便可以判斷是否命中目標。碧城先生是這個意思吧?”長公主讚歎。
“我在軍法上,是同學們中最好的。”雷碧城轉身離去。
“但是若沒有命中目標,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許諾交出自己的人頭了?”長公主以袖子掩着嘴低笑。
“失敗的人,如果一顆人頭還能用來撫平尊長的怒氣,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雷碧城轉身鞠躬。
“我可是一個心軟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這樣風姿絕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長公主一雙嫵媚的眼睛把有意無意的目光飄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遠是這般英雄氣度,如果真的輸了,還要靠我這般女流的憐憫而活命,才讓碧城先生顏面掃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會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頭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