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章

羅思存過了幾日便回花遲谷去了,花平留在西澤城陪我養傷。

溫浪漫竟然也留了下來。只是離開了幾天,說是回體貼山莊交待些事情,然後便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租了個清靜小院住下來。每天都會過來看看我,有時陪我說說話,有時就拿本書念給我聽,更多的時候,則是什麼也不說,只是坐在我牀前吹簫給我聽。

我一開始很惶恐,緊張不安,手足無措。但是慢慢便放鬆下來,每天都放任自己沉醉在他那溫柔如風的聲音裡。有時候甚至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

楊三姐也留在了西澤,侍琴身受重傷尚在調養,她便幫着伴書一起照顧我,沒再提復仇的事,閒時只跟我聊些武林典故江湖往事,偶爾心情好,也會輕輕唱幾句小曲。

聽到她唱歌,我便會想起小蓬萊,那些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日子,和那些顧盼生情巧笑嫣然的姐妹。那樣的時候,又會想着自己一定要趕緊好起來才行。

於是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照花平教的方法調息運氣。花平每天晚上會以自身真氣幫我輸導經脈,雖然痛,作用卻很明顯。半個月之後,我的雙手基本能運用自如,也能勉強靠在枕頭上坐一會,但是雙腿卻依然毫無知覺。隨着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們都很清楚,我的雙腿能恢復的機會越來越渺茫,就算是花平全力施爲,真氣也從沒能到達我的下半身。但是花平卻從末流露出一絲泄氣的表情來,讓伴書每天堅持幫我按摩雙腿,不讓肌肉萎縮。我好幾次“算了”“認命”之類的話臨到嘴邊,看到他們那樣認真,只得又咽下去,默默配合他們的治療。

從我醒來之後,就一直沒見過小狗。我本來以爲他跟侍琴一樣,只是在養傷,但是到侍琴傷好得差不多,跟平常一樣在我跟前侍候的時候,小狗還是不見人。

我不由有些奇怪,便問侍琴道:“小狗傷得很重麼?現在還沒好?”

侍琴卻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回答。

我皺了一下眉,急急追問:“怎麼了?不是說他沒事,也被救下來了嗎?”

侍琴點了點頭,道:“他傷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因爲傷了臉,所以不大敢來見谷主。”

破相了?我不由得怔了一下,又皺起眉。但是不敢來見我是怎麼回事?若他真的是以色事人的男寵會有這樣的舉動我也能理解,但是我們之間,並不是那麼回事吧?爲什麼他會不敢來見我?真的只是因爲臉受傷了?還是另有緣由?

這樣想着,我讓侍琴去找他來。

不多時小狗便站到了我面前,垂首行禮,然後就站在牀邊的陰影裡,低着頭,也不看我。

“過來讓我看看。”

我開口喚他,他才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擡起頭。

他臉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從額頭劃過右眼再到耳畔,斜斜的一條。傷口已經癒合結疤。有些地方還有暗紅色的血痂,有些地方的血痂卻已經脫落,露出新生的粉色肌膚。襯着另一邊依然俊美的臉,看來猙獰而妖異。

我輕輕嘆了口氣。

聽到我嘆息,小狗的身體明顯顫了一下,然後便垂下眼來。

“眼睛沒有事吧?”我問。

小狗點點頭,“沒有,傷口不深,也沒有傷到眼睛。”

“那就好。”我擡了擡手,“你再靠過來一些。”

小狗依言走到牀前來,態度出奇恭順。

我伸手摸上他的臉,他微微向後避了一下。

“會疼嗎?”我問。

“已經不痛了。”

於是我再次將手掌貼上他的傷疤,這次他便沒有躲閃。那條傷疤的觸感和周圍光滑的皮膚完全不同,糙礪扎手。

“你很在意這道傷?”我緩緩沿着那條傷疤撫過他的臉。

小狗閉上眼,輕輕道:“你本來就是因爲這張臉才留下我的吧?”

我笑了笑,道:“你本來又是因爲什麼才接近我的?”

小狗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我又道:“還是你覺得,我反正已是個廢人了,對你的復仇計劃沒有用處了,所以不值得再扶?”

“我沒有這個意思。”小狗睜開眼來看着我,分辯。

我收回自己的手,看着他那條疤,道:“我很感激你當日肯拼命保護我,也對連累你受傷很內疚。我一直就很沒用,什麼也不能做,懦弱又自私,就算到了現在這樣,也依然很怕死,就算知道會給大家添麻煩也依然想活下去。你會對我失望,會不想見我我也能理解……”

“谷主誤會了,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小狗打斷我,道,“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明明沒什麼本事,卻對你說什麼‘有我在’,結果只能眼睜睜看着你掉下山崖,又眼睜睜看着溫莊主來解圍,眼睜睜看着他下崖救你……而我卻什麼也做不到!”

小狗說完最後一句,恨恨地咬緊了牙。

原來他還是在介意溫浪漫。

我看着他,笑了笑,道:“這樣說起來,其實有條疤也不錯。至少你就不用擔心我有沒有把你當成別人了。”

小狗斜過眼來看看我,“谷主不會趕我走?”

“爲什麼?”我道,“一開始的時候,你自己就說過,我只是需要一條狗。就我現在的情況來說,比起一條漂亮的狗,我寧願要一條會咬人的狗。”

小狗靜了一會,才輕輕道:“可惜我的牙還不夠利,不然也不會讓你變成這樣了。”

我道:“你覺得花平的武功怎麼樣?”

小狗道:“花總管自十四歲出道,縱橫江湖從無敵手,當然是當今武林數一數二的高手。”

“據說釣詩掃愁伴書侍琴的功夫都是花平親自教的。現在既然釣詩已經不在了,我會跟花平商量讓你頂上去。”

我話才落音,已看到小狗雙目一亮,然後便跪下來,磕了一個頭,道:“多謝谷主栽培。”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下跪,但卻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激動得連聲音都在發抖。

我依然不知他到底是什麼人,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但卻也只能賭一把。

晚上的時候,跟花平說了這件事。

花平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谷主覺得這個人可以相信麼?你怎知他今天不是在以退爲進?”

“覺得他可以相信的人不正是你自己麼?”我反問回去。當日在山上侍琴不理羅思存,反把佩劍交給小狗那一幕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伴書侍琴平日向來只是聽令行事,要說那是她自己的主意,我怎麼也不會相信。也就是說在花平看來,小狗甚至比羅思存更值得相信。

花平笑了笑,道:“要我指點他武功也不是不行,但谷主有沒有想過,萬一哪天發現你養的狗其實是一匹狼,你又親手給他鑲了副鋼爪鐵牙,倒時怎麼辦?”

我靜了一兩秒才道:“你也說過,其實他的資質很不錯吧?與其讓他自己長出一副利齒來,倒不如我們去替他裝。萬一有什麼事情,至少我們還能知道弱點在哪裡。”

花平看了我一會,又笑了笑,躬身行禮:“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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