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待楊三姐做完法事回去的時候,已近黃昏了。

暮色四合。

低雲水霧間,小蓬萊早已紅燈高挑,燈火輝煌。船艙中雖人影幢幢,但卻並無往日絲竹調笑之聲。

楊三姐臉色一沉,道:“不好。”

“怎麼了?”我問。

“不要多問,以後你自然會明白。”她抓住我的手,右手一摟我的腰,一連幾縱,竟從後面上了船。

我只聽得耳邊呼呼風聲,嚇得睜大了眼。

這是什麼?小說電視裡的輕功嗎?她竟然是會武功的?

楊三姐將我放下,低聲道:“不管你看到什麼,眼下都不要出聲。事情過後,我會慢慢跟你解釋。”

我點點頭,於是她牽了我的手,悄悄的走向大廳。

大廳裡一如既往的精緻華麗,柳大姐慵懶地斜靠在一張短榻上,其它的姐妹或坐或站的圍在旁邊,神色卻遠不如大姐悠閒自在了。

在她們對面,站着一撥人。穿着打扮都大不一樣,有些看來像是富甲一方的大戶公子,有些像是飽讀詩書的學究,有些卻像街頭的走卒小販。一個個陰沉着臉,看來並不像一般的尋歡客。爲首的有三人。左邊是一個留着山羊鬍子的老者,穿一身靛藍長袍,面容清瘦。中間一個三十上下的黑衣漢子,身材高大,目光如炬,威武有如天神臨世。右邊那個——

我楞在那裡,右邊那個白衣勝雪,嘴角含笑的俊逸男子,可不正是我之前在山上見着的那個?

爲什麼他會在這裡?難道他們說的那個女魔頭就是——

這時柳大姐嬌笑道:“諸位上我的船來,坐也不坐,茶也不喝,曲也不聽,到底所爲何事?”

那山羊鬍老者看了看中間黑衣漢子,黑衣漢子點點頭,沉聲道:“韋某一行,來此乃是爲了公道。”

柳大姐“卟哧”一聲笑了,“韋莊主說笑了吧?我這船上,清一色全是女子,哪裡來的‘公’道?”

衆姐妹也一個個笑開了。對面那些人本就陰沉的臉色越發的難看起來。

那韋莊主清了清嗓子,道:“明人不說暗話,韋某請問柳大姐,江南宮家兩位少爺被人剝光了趕下船去,是不是你們乾的?”

“若是剝光了,那就不是我們乾的。”柳大姐笑道,“我記得妹子們好心,還給他們留了條底褲遮醜。”

姐妹們又是一陣大笑。而那邊已有人握了拳,一副想立刻就撲上來殺人的樣子。

韋莊主道:“江南宮家乃名門望族,以忠厚傳家,主人宮準,更是位淳淳長者,你們如此羞辱於他——”

柳大姐打斷他,道:“我開花船,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客人的身份來歷一概不論,給錢就行。他們好色,我們貪財。沒錢了自然用物抵,若連物都沒了,自然被趕出去,賭坊妓院,都是這規矩,韋莊主怎能怪到我們頭上?”

韋莊主眼角抽動了一下,正要說話,旁邊的山羊鬍老者按了按他的肩,厲聲問:“妖婦休要油嘴滑舌地狡辯,我且問你,‘中州大俠’張嘯天是不是你殺的?”

柳大姐笑道:“我也有個問題問老先生。很久以前,有個窮困潦倒的男人,走投無路,入室行竊,可惜手上功夫不到家,反被抓了。抓到他的是個女人,因看他相貌不凡,所以不但放了他,還以身相許,又資助他銀兩,幫他成就了一番大事業。結果這男人功成名就,卻怕以前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被人知道,反而在這女人酒裡下了藥,一把火連人帶房子燒了個精光。你說這男人該不該殺?”

對面的人先是靜了一下,然後便開始小聲交頭接耳。

這時韋莊主又問:“那‘小孟嘗’阮玉華又是不是你所殺?”

柳大姐依然懶懶一笑道:“從前有個男人,別的本事稀鬆平常,一手易容術卻出神入化。於是他白天裡就‘仗義疏財’‘廣交天下朋友’爲朋友‘兩脅插刀’,晚上就扮成這些好朋友,淫**女,騙人錢財。結果那被騙的還會去找他哭訴,要他出主意。你說這人又該不該殺?”

聽她說完,那邊的人又開始竊竊私語,又有人吼道:“妖婦死到臨頭還血口噴人!威遠鏢局李總鏢頭爲人正直,俠肝義膽,還不是也死於你這女魔頭手下!”

柳大姐冷笑道:“好一個俠肝義膽!一個無名無錢的小混混,費盡心機勾上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女兒。這人家自然不同意這門親事,可憐這小姐年少單純情深似海,竟願意與他私奔。那家的老爺也狠心,居然就從此不認這女兒。這男人見回門無望,不出一年,就勾上了另一家的大小姐。回頭就把妻子休了,連她腹內五個月的孩兒都一腳踢了下來。這就是你們所說的俠肝義膽?”

楊三姐握着我的手突然緊了一緊。我看向她,見她咬緊了牙,連眼圈都有些泛紅。

我心下一驚,這分明就是她的往事。難道柳大姐之前說的,都是這船上姐妹們的事情?怪不得她會說天下受難的女子都是一家人。

我不由得擡起眼看向大姐,就算她是花船的老闆也好,就算她被那些人叫做女魔頭也好,這一刻,我對她只有感激與崇敬。

那邊的韋莊主這時也看着柳大姐,眉頭皺起來,似在猶豫。

他身後突然有人叫道:“這女魔頭身上血債累累,惡貫滿盈,還和她廢話什麼!”

立刻就有人響應。一個灰衣男子飛撲過來,仗劍直刺柳大姐胸膛。

柳大姐面容絲毫不變,彷彿早已料到有這一着,站起身來,纖腰微扭,讓過他的劍,已一掌擊在他右肋近胸口處。灰衣人慘叫一聲,斜斜飛出數尺。

韋莊主喝道:“妖婦休要傷人。”一面已躍了過來,雙掌連綿,暴雨般攻出。柳大姐叫一聲“來得好。”一擰腰就迎了上去。

之前柳大姐打傷那用劍的,動作我還勉強能看清,這時他兩人鬥在一起,我便完全看不見招式了,只見人影晃動,拳風呼嘯,震得四下簾幔不住飄舞。

楊三姐忽叫了聲“不好”,人便從我身邊躍出,落下時已在大廳當中,兩隻手指挾了一支飛鏢,冷眼看着那邊一羣人,冷笑道:“好一羣要討公道的正道人士,趁人不備,暗箭傷人,就是你們的公道嗎?”

那邊衆人還沒說話,就聽得柳大姐叫了一聲,被韋莊主掌風震得斜飛而出,如斷了線的風箏般,直跌到牆角。

“大姐。”我驚叫了一聲,和兩個姐姐衝過去,卻看見柳大姐伸手從自己背上撥下一支鏢來。鏢刃沾着血,燈光下藍瑩瑩地發着光。

原來他們放的暗器並不只一支。

楊三姐當下把手裡的鏢一扔,就要衝去和那些人拼命。

“三妹。”柳大姐突然叫了聲,楊三姐只得轉身回來,那邊的人卻一面叫着“爲李大俠張大俠報仇。”“定要手刃妖女。”一面衝過來。

小蓬萊的姐妹們也齊齊亮了兵器,二姐一面架住敵人的刀,一面回頭叫道:“三妹,你和七妹先扶大姐下去治傷,這邊我們撐着。”

楊三姐點點頭,我扶起柳大姐,她在旁邊護着,往船艙下走去。

“三妹。”柳大姐的聲音已有些虛弱,“姐妹們不是那些人的對手,七妹還小,你輕功最好,你帶她走。”

楊三姐一腳將後面的一個穿藍色衣服的人踢下河去,將艙門關上,道:“大姐你撐一會,我馬上就來幫你包紮。”

柳大姐的身體越來越重,我幾乎要扶不起她,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三姐連忙從後面攙了一把。

柳大姐喘息道:“我……不成了。那,那鏢上……有毒。你……快帶七妹走……”

“大姐!”楊三姐睜大了眼,恨聲道,“那些人居然……居然……”

後面的話像是說不下去,楊三姐只是咬緊了牙,扶住柳大姐。

柳大姐的身體已開始變冷,臉色蒼白,脣已變成一種紫灰色。

我害怕極了,也不知是想寬她的心,還是隻是想安慰我自己,只抱住她不停的說:“大姐,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傻丫頭……”柳大姐很艱難才擡起手來,撥下自己一直戴着的髮釵,插到我頭上,聲音已愈來愈低,“人總是……要死的……我這一生……已值了……你們快走……”

“大姐。”我哭出來,“我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三妹……快走。這是……大姐最……後的要求……”

楊三姐咬了咬牙,擦了擦淚,一把拖起我。“七妹,我們走。”

“我不走!大姐……”我哭叫着不肯走。

“正是爲了大姐。所以我們要逃出去。”楊三姐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要記得剛纔那些人的臉。這筆賬,我們要一個一個的找他們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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