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玉沒有慷慨激昂,也沒有熱血澎湃,他的聲音清朗如風、沉靜如水,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不是鼓舞人心。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丟盔卸甲、狼狽不堪的南郡士兵,每一個人都不由精神一振,覺得他的目光正在注視自己。
安峻忽然有一種作夢的感覺。這個從天而降的俊雅男子,既沒有向他出示帥印,也沒有拿出聖旨,他憑什麼就這樣相信了他是朝廷派來的元帥?
可是他就是象受了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便相信了他。
這個人長途跋涉而來,風塵僕僕,卻依舊清姿秀絕,英俊瀟灑得宛如剛剛踏青歸來的王孫公子。
他那樣鎮定地坐在馬上,雙眸收盡寒光,神情淡然,眉宇間卻有着一種睥睨天下、橫掃千軍的氣勢,雕刻般的五官給人無比冷靜、從容、剛毅、果斷的感覺,彷彿只要他在這裡,便是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元帥,朝廷大軍……?”安峻還是很擔心。赤燕三十萬大軍此刻已大半進了南郡,而朝廷軍隊顯然還未到來,就憑他們幾個人如何應敵?
“大軍很快便到,我們先救出石將軍,然後退到郢陽。”溫如玉勒緊馬繮,“我們五人先行一步,你帶軍隊趕上來,在北門接應。”
“是,末將遵命。”
安峻躬身領命,等他擡起頭時,溫如玉等五人已只剩下遙遠的背影。
南郡城內一片混亂,到處是廝殺聲、慘叫聲、哭喊聲、馬蹄聲、火焰燃燒聲、房屋倒塌聲、骨骼碎裂聲。鋪天蓋地的赤燕兵象水銀般迅速流竄到南郡的每條大街小巷,隨處可以看到短兵相接的戰鬥場面。空氣中充斥着着煙味、塵土味、血腥味、馬糞味與汗酸味。
來不及逃走的南郡士兵和百姓一個個慘死於刀下,鐵蹄從屍體上、血泊中踩過,殘酷的戰爭中,人命*如螻蟻。
白馬騰雲駕霧飛奔而來,面對眼前的血腥殺戮,馬上之人溫潤如玉的臉龐已經變得蒼白、扭曲,剛纔在將士面前從容淡定的表情全盤崩潰,悲憤到極點,渾身都在顫慄。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燃起熊熊火焰,殺氣已將它周圍的空氣降到零點。
遠處有三名康朝將領正被赤燕人團團圍住,七八柄刀一齊向他們身上砍去。而這三名將軍已殺得渾身是血,卻依然拼力支撐着。兩名紫袍將軍,看來未滿而立之年,另一名黑袍將軍,大概四十歲左右,劍眉虎目,高大威猛,手中握着一把鐵槍,想來應是傳說中的南郡總兵石磊。
“飄蓬、沉淵,你倆和我一起去救石總兵,李霖與楊峰去救百姓。莫要硬拼,寡不敵衆時便撤向北門去!”溫如玉拋下一個命令,催馬衝向石磊。
李霖與楊峰相視一眼,心神激盪。
“王爺對我們這麼好,最危急的時候總是先想到我們的安全,這樣的主人,便是讓我爲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李霖嘆道。
“我也是。”楊峰贊同。
語聲中兩人已衝開一條血路往城中殺去,四周到處是敵兵,他倆一路橫衝直撞,片刻之間已血染戰袍,但也救下了許多百姓。
而溫如玉、沉淵與百里飄蓬三人更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劍光閃處當者披靡,不斷衝散那些聚攏到身前的赤燕兵。
沉淵與百里飄蓬雖在紫熵與溫如玉並肩作戰過,但那時各郡人馬不戰而降的居多,真正拼殺的只有與左思翼在河洛郡的那一戰。那一戰溫如玉只是殺了左思翼和另外一名主將,未曾象今天這樣大開殺戒。
此刻,他們才真正看到溫如玉的威力。
那些血淋淋的殺戮徹底激怒了他。當年烏莽在西陵關屠城,將西陵關變成一片血海,至今他想起這件事仍然心痛不已。
想不到獨孤煌竟與烏莽一樣,奪下南郡便立刻屠城!
而更令他痛苦的是,攻城的人中有蒼夜!不管他是主帥還是戰將,他參與了這次*。
溫如玉胸中猶如翻江倒海般難受,他真恨自己爲什麼沒有早點趕到。
他的劍猶如怒濤狂涌,一劍揮出便有成排的士兵倒下去。噬血的劍發出耀眼的寒光,彷彿能將南郡城劈成兩半。
成千上萬的士兵被這種排山倒海般的氣勢震懾了,紛紛往後退。而溫如玉勒緊馬繮,一人一馬騰空掠起,從士兵的頭頂飛過去。
人在半空,溫如玉的神情猛的一震。
他看到一匹高大的黑馬從南面直衝過來,馬上之人穿一身火紅的戰袍,臉上戴着銀色面具,身材修長挺拔,身形矯健靈敏,飛馳而來的姿態猶如一隻美麗的豹子。
赤燕兵紛紛讓開一條通道,此人已衝到圍着石磊的人羣前,沉聲喝道:“讓開!”
兩名將軍閃身退開,讓出石磊。
石磊身上沾滿血跡,臉色因失血而變得蒼白,目光卻依然明亮,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地持槍向紅袍小將刺去!
錚的一聲,長劍與鐵槍相撞,石磊的身軀在馬上晃了晃,幾乎跌倒。早已廝殺了大半天的他身上多處受傷,哪裡還架得住紅袍小將如此猛烈的一擊。
眼前一黑,灼熱的液體涌上咽喉,一張口,鮮血狂噴而出。
紅袍小將的眼裡驟然射出嗜血的光芒,這一剎那,他的眼神帶着一種地獄邪靈般的冷酷、殘忍與暴虐。
不容石磊反應過來,他的劍已如毒蛇般刺向石磊的咽喉。
石磊幾乎已聞到了那把劍上的血腥味,他的頭一陣暈眩,閉上眼睛,心中模糊地掠過幾個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兵器撞擊聲,一股強大的氣流將他連人帶馬撞得往後倒退數步。若不是勒緊馬繮,身下坐騎早就將他掀翻在地。
驀然睜眼,卻見一條白影手執長劍,翩然落下,人在半空,馬已衝到,恰恰接住白衣人的身子。
而那位紅袍小將倒退兩步,握劍的手有瞬間的僵硬,雙眸中掠過一絲迷惘與呆滯之色。
“石將軍,快帶你的人衝出去,此處有我擋着!”溫如玉頭也沒回地向石磊下令,手中絲毫沒有停歇,刷刷兩劍逼退圍着那兩名白袍小將的赤燕人,“快走!”
石磊怔了怔,臉上露出激動之色:“閣下莫非是皇上派來增援的?”
“正是。在下溫如玉。”
“鯤鵬王爺!”石磊的聲音有些顫抖,眼裡泛起喜悅的光芒,“你是鯤鵬王爺!”
“是我。”溫如玉手中未停,目光卻迅速掠過石磊,“安峻在北門外,快出城去,收拾殘兵,退至郢陽。”
“末將遵命。
石磊答應一聲往後退,正好百里飄蓬與沉淵趕上來,助他們殺出重圍,向北門逃去。
溫如玉見三人脫離危險,心中一鬆,劍眉揚起,脣邊展開欣慰的笑容。
在這樣殊死拼殺的場合,在敵軍的重重包圍中,在滿城腥風血雨裡,他竟然笑了。
這笑容竟讓他面前的七名敵將一起愣住。而那名紅袍小將的雙眉緊緊皺起,看不到面容,卻見他眼底彷彿掀起巨浪一般,種種情緒交錯在眼底,震驚、懷疑、困惑、百思不解、混亂、迷離、痛苦……
溫如玉沒有去看他,他強迫自己避開那道複雜而茫然的目光。剛纔那雙眼睛裡閃動的嗜血光芒已如利劍般刺透他的心。
這雙眼睛太熟悉了,他曾看見他寧靜時水波瀲灩的樣子,美到極致。
這雙眼睛的主人,不是蒼夜還能是誰?
可是,爲什麼這雙眼睛又有了作爲必殺堂主時那種殘忍絕決的樣子?甚至帶着種邪肆的光芒,猶如來自地獄的惡魔。
思緒翻涌中,他發現他們三人已被赤燕兵層層包圍起來,圍得水泄不通。
溫如玉撥轉馬頭,向兩名侍衛說了三個字:“殺出去。”
百里飄蓬與沉淵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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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尋找李霖與楊峰,見他們被一羣赤燕兵困在靠近北門的地方。
溫如玉舉劍,揮出,四周的人牆紛紛倒下,身後緊跟的兩名赤燕將領勒馬後退,每人身上都被劍氣劈出一道血口子。馬受驚,撞翻身邊的士兵,倉惶逃躥,馬蹄踏着自己人的身軀衝過去。
百里飄蓬與沉淵趁機往北門衝殺過去。
溫如玉臨行回頭,終是不忍就這樣離去。看着蒼夜,心在糾結。
“夜兒。”他喚他,無聲地嘆息。
蒼夜好象吃了一驚,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
“摘下面具,讓我看看你。”痛心、悲哀、低沉、艱澀的聲音響起來,那些圍攏來的赤燕兵竟不約而同地站住腳,呆呆地看着他倆,不知道是因爲被溫如玉的武功震懾了,還是被溫如玉臉上那種痛徹心肺的表情震撼了。
這一方天地忽然靜止,而遠處依然殺聲震天。
蒼夜好象失了魂魄一般,緩緩伸手,緩緩摘下面具。
依然是那張俊美絕倫的臉,只是比以前更清瘦,更蒼白。
薄薄的脣緊緊抿着,些許孤傲、些許倔強、些許寂_寞……
“夜兒。”溫如玉看着他,微微勾起脣,笑容中有包容、有寵溺、也有苦澀,“想不到……我們真的在戰場上見面。你可知……師母一直在等你回去?還有師父……你知道他的下落麼?”
蒼夜怔怔地看着他,目光變得渾沌而遙遠,輕輕開口道:“你是誰?我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