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後。江南棲雲山莊。
侍女吟香嘴角噙着微笑,倚門看着一身白衣如雪的小姐蕭雨塵坐在菱花鏡前,而同樣白衣如雪的姑爺溫如玉正在爲妻子畫眉。
江南公子,溫潤如玉,這八個字是武林中人對溫如玉的評價。因爲這位少年公子不僅長相俊美絕倫,而且琴棋書畫、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更兼宅心仁厚,胸懷天下,是所有江湖女子心目中夢寐以求的男子。
江南公子並不僅僅溫潤如玉,他從十五歲開始闖蕩江湖,短短五年內建起棲雲山莊,成爲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年輕俊彥,連南宮世家的家主南宮無儔以及少林主持智禪大師也對他敬重三分。
據說溫如玉的父親只是苧蘿山下的教書先生,而他師父卻是名聞天下的奇俠“巫山一片雲”巫子奇。
巫子奇浪跡江湖、行蹤縹緲,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
溫如玉從十五歲開始便成了孤兒,獨自仗劍走天涯。憑着絕世武功以及天生的經商才能,他很快便開拓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在江湖中出類拔萃。
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有了一派宗主的氣魄,多少次武林中除魔衛道後,總有人在不斷講述着江南公子的傳奇故事。
秋漸深。一陣秋雨後,滿地梧桐葉落。
天已晴,雲淡風清。
室內檀香嫋嫋,蕭雨塵在鏡中露出淺淺的笑容,眉目如畫,高貴清絕的女子,此刻正沉浸在將爲人母的幸福中。可是眉間,卻又似乎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憂慮。
“如玉,一定要去嗎?”溫柔的聲音低低響起,彷彿帶着琴絃的顫音,百轉千回,聽得人蕩氣迴腸。
那隻握着眉筆的手微微一頓,另一隻手伸出來,輕輕握住妻子的柔荑,帶着磁性的聲音在耳邊縈繞:“雨兒,我別無選擇。”
“我知道。”蕭雨塵擡起眼簾,看了丈夫一眼,又迅速垂下長睫。蝶翼的陰影投在臉上,朦朧而空幻的美。
她不想讓丈夫看到自己眼底的擔憂。
“別擔心,等我回來。我一定陪着你,聽到孩子出世的第一聲啼哭。”
蕭雨塵點點頭,明眸中溢滿如水的溫柔。
可是,爲什麼心裡空空的?莫名的恐慌……
“我不怕,還有半月之期,我會平平安安地等你回來。”蕭雨塵故作輕鬆地微笑。即使再害怕,她也不願意在溫如玉面前流露出來。否則,她會成爲丈夫的軟肋,她深深明白這一點。
從嫁給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很清楚,他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心裡永遠裝着別人,卻從沒有爲自己考慮過什麼。
明日,他又要爲了武林公義,去應日月城之戰,而自己卻即將臨盆。
擔憂,如蛛絲般纏繞。可她,沒有半點埋怨。因爲她知道,這是他的責任。
“雨兒別怕。”安慰地輕撫她的秀髮,溫如玉再次道,“我把二弟浩天還有江家三位哥哥都留在家裡保護你,不會出什麼事的。”
浩天姓陸,是溫如玉的結義兄弟。而江氏兄弟則是溫如玉的得力屬下,名義上爲屬下,溫如玉對他們卻情同兄弟。
“不要。”蕭雨塵連忙道,“你還是帶他們去吧,好有個幫手。我沒事。再說,這種事男人又幫不上什麼忙,我有吟香在……”
溫如玉回頭,看着倚門含笑的丫環吟香,鄭重地叮嚀道:“吟香,小姐就拜託你照顧了。”說罷一躬到地。
吟香紅了臉,連忙側身避開:“姑爺切莫如此,吟香不敢當。服侍小姐是吟香的份內之事。姑爺便請放心吧。”
“大哥。”陸浩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聽到溫如玉在屋裡說了聲“進來吧”,陸浩天推門走進去,卻見溫如玉正在洗澡,書僮墨兒正往浴桶裡加水。
烏黑的長髮垂在溫如玉肩頭,髮梢有水珠滴下來。氤氳的水汽襯得他那雙墨玉般的眸子越發水潤清亮,*的鼻樑、光潔的額頭,五官如同美玉雕琢而成,無一處不在展示着完美的線條。
“浩天,有事麼?”溫如玉向義弟微笑。
這個笑容晃暈了陸浩天的眼睛。
“大哥,小弟是想來問問……明日大哥就要啓程去日月城,可還有什麼事需要吩咐小弟的麼?”陸浩天溫順而恭敬地道。
明明是那樣溫和、淡定的男子,一舉手一投足都說不出的優雅、從容,在兄弟們面前更是從未有過一個嚴厲的表情,可陸浩天和莊中所有下屬一樣,從不敢對溫如玉有半點違逆。
溫如玉,就好像是天生的王者。
“沒什麼了,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大嫂,浩天,請你多費心了……”
陸浩天眼裡光芒一閃,轉瞬即逝,微微躬身道:“大哥放心便是,小弟一定好好照顧大嫂。”
“謝謝你,浩天。”溫如玉再次微笑,眉間卻有不易察覺的憂慮如光影般閃過。
陸浩天正準備告辭出去,目光卻忽然僵住。
他看到溫如玉正轉過身來,讓墨兒幫他擦拭背部。
而溫如玉的左背上,赫然有一隻藍色的大鵬。白皙的*上印着藍色的紋身,是一種極致的、近乎詭異的美。
陸浩天覺得呼吸一窒:“大哥,你背上……?”
溫如玉淡淡一笑:“我從小便有的,不知道是什麼標記。我爹孃從未跟我講過。”
陸浩天哦了一聲,道:“那……大哥保重,小弟先出去了。”
溫如玉點頭。
那一夜,倦客山莊下清流鎮的清流客棧中來了一位高大挺拔的藍衫人,修眉鳳目,言談舉止間有一種自然流露的威嚴。
客棧老闆與夥計紛紛猜測他是某位京城出來的*,所以身上纔有這種奪人的氣勢。
他似乎對棲雲山莊的莊主特別感興趣,拿出一張畫像,讓客棧掌櫃辨認。畫像中人金冠博帶,美若天神,眉宇間流露出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
“這個人……是溫公子,可是我們從未見過公子有這種打扮。這打扮……好象王孫公子……”掌櫃困惑地看着藍衫人。
藍衫人卻輕輕笑起來,喃喃道:“果然是他啊……找得我們好苦……”
秋風瑟瑟,秋葉凋零,天空烏雲翻滾。
天風崖頂一派肅殺的景象。一黑一白兩條人影對峙而立,白衣人手提長劍,黑衣人赤手空拳。白衣人長身玉立,風華蓋世,渾身散發出一種高貴的氣度;黑衣人眼神凌厲,睥睨羣雄,彷彿天下就在他腳下。雖然兩人身上都帶了傷,但絕沒有露出半點狼狽的樣子來。
這兩人看起來一正一邪,一佛一魔。就象世界的兩個極端,卻又同時存在。白衣人正是棲雲山莊莊主溫如玉;而黑衣人則是日月城主歐陽華。
七大門派的人遠遠地觀看着這個戰局。
這場戰鬥已經進行了兩天了,直打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今天是第三天。
溫如玉緩緩提起了劍。
突然,他看見人羣中出現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年輕的眉眼間佈滿焦灼,額頭上掛滿汗水,臉色蒼白,嘴脣乾裂。
竟然是他的義弟陸浩天,那個答應他留在棲雲山莊照顧大嫂的陸浩天!
溫如玉的心猛地沉下去,一種強烈的恐慌瞬間流遍他五臟六腑,直至四肢百骸。他握劍的手微微痙_攣起來。
“大哥!”陸浩天大喊,“請過來一下。”嘶啞的聲音從乾裂的嘴脣中發出來,帶着不可遏制的顫音。
溫如玉轉向歐陽華:“抱歉,歐陽城主,請容我去一下。”俊逸的面容已迅速失去血色。
歐陽華點頭,眼睛微微眯起,有針尖般凌厲的光芒一閃。
“浩天,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溫如玉象祈求般地盯住陸浩天,心底有無數個聲音在狂吼:不要,不要告訴我壞消息……
“大哥,大嫂她……”陸浩天喘息着說不出話來。
溫如玉一把抓住他,臉孔已扭曲:“她怎麼樣?”
陸浩天失聲痛哭,雙膝軟軟地跪了下去:“大哥,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大嫂,她突然生產,並且……是難產……”
溫如玉抓住陸浩天的手死死握緊,額頭根根青筋暴出來,冷汗涔涔而下:“她究竟怎樣?你還不快說!”
陸浩天嚇得一抖,哭聲頓時止住:“她……她死了……”
溫如玉象遭受晴天霹靂,身軀晃了兩下,下意識地用劍撐住地面,咬緊牙,嘴裡嚐到血腥味,掙扎着道:“孩子呢……孩子怎麼樣?”
“孩子也死了!”陸浩天不敢去看溫如玉的表情,他深深地低下頭去。
溫如玉呆住,一剎那彷彿失去了所有聽覺、視覺和感覺,只是木然地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空洞地看着前面,沒有焦點。
“大哥!你不要這樣。”陸浩天拼命搖着他的身子,哀求道,“你哭出來,你哭出來啊!”
人羣中一片議論聲。少林方丈智禪大師、峨嵋掌門清心師太以及她門下*們個個臉上露出悲哀之色。
溫如玉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多情公子,他與妻子蕭雨塵的恩愛故事讓武林中所有女子妒煞,卻又羨慕之極。
如今溫如玉遭此劫難,一下子痛失愛妻愛子,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是受不了的。
歐陽華見此情景,臉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同情,是憐憫還是暗自慶幸。半晌,他走上兩步,看着溫如玉,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溫公子,咱們改日再戰吧。此時此刻,你不宜再鬥下去。”
溫如玉緩緩回過頭來,動了動嘴脣,還未說話,一口鮮血猛地噴出來,點點濺上雪白的衣裳。
“大哥,請節哀順便,保重自己啊!”陸浩天站起來,想伸手去扶他,卻又黯然地縮回手。
溫如玉緩緩提起劍,緩緩轉過身,一步步向歐陽華走去。劍,一點點出鞘,殺氣,一點點瀰漫開來。
歐陽華忽然感到隱隱的害怕。他知道此刻的溫如玉已肝膽俱裂,雖然處於極度崩潰狀態,但另一方面,這種狀態也是極具毀滅性的。
有時候最強的對手往往就是最瞭解你的人。
溫如玉出手了。驚鴻劍閃出一道寒光,如流星般倏然劃落,這一擊如雷霆萬鈞,劍氣森森,催落滿樹葉子,片片向歐陽華襲去。
所有觀戰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心提到嗓子眼裡,因爲他們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這一劍象煙花般絢爛,卻是致命的、毀滅的。
溫如玉用了驚鴻劍法中最後一招“*煙花”,這是一招與對手同歸與盡的招式。
長劍沒入歐陽華的胸口,血花飛濺出來,與此同時,歐陽華一掌將溫如玉的身子擊飛,直直地墜入萬丈懸崖。
羣雄激動起來,來不及去看墜落的溫如玉,消滅強敵的喜悅首先佔據了他們的心。
“歐陽華已死,我們應該趁機滅了日月城,爲天下蒼生除去一大害!”有人振臂高呼。
“阿彌佗佛!”少林方丈智禪大師臉上卻露出悲慼之色,道,“諸位,既然罪魁禍首已死,其他人不足爲患,我們還是不要再添殺孽了!現在最重要是想辦法找到去懸崖下的路,找到溫公子的屍體。”
峨嵋掌門清心師太冷冷地道:“方丈倒是菩薩心腸,只是日月城爲禍武林不是一天兩天了,各門派受到的傷害不計其數,我們豈可輕易放過他們?”頓一頓,臉上也露出惋惜之色,道:“這麼高的懸崖,跌落下去豈能還有活命的機會?這一帶我早已找人打聽過,根本沒有下去的路,我們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這時羣雄早已紛紛向城內衝去。
一剎時慘叫聲、血腥味在空間中瀰漫開去,令人聞之變色。
智禪大師長嘆一聲,低下頭默誦佛號,眼裡已盈滿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