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上的溫熱點點滲進腕上的*,斑駁的月光映出那張雪白的臉,低垂的長睫微微顫動,卻沒有勇氣擡起來。是怕眼睛泄露了心事,怕眸底的哀傷刺痛彼此的心。可是這寧靜的夜色中,有什麼東西在幽幽瀰漫?絲絲縷縷地纏繞,連張夕照都感覺到了。稍稍往後退一步,偷偷瞥一眼站在一旁的景剴。
燈光下景剴的眸子幽深如潭水,看不清裡面的波動。
“皇上,要不要宣太醫?”張夕照輕輕問。
景剴擺擺手,道:“雪兒,你扶如玉進來,好好給他看看。”語聲平和,沒有半點不快。
“不,皇上。”溫如玉慌忙道,“臣不礙事。請容臣告退。”
景剴上前一步,手搭上溫如玉的肩,微笑道:“朕扶你。進去吧,朕還有事跟你商量。”口氣和緩,卻不容置疑。
回頭對張夕照道:“張愛卿,你帶侍衛們撤了吧。”
“是。”張夕照躬身而去。
薄薄的紗縵,繡着一枝傲雪綻放的紅梅。淡淡的香氣飄在空中,沁人心脾。室內裝飾不多,卻清新雅緻。
溫如玉有微微的愣神,景剴看來是懂得梅如雪的。這宮裡的佈置多像紅塵谷的樣子,莫非他調查過,刻意安排成這樣?
“大哥,你剛病過一場,現在又受了內傷,恐怕得讓太醫慢慢調理,短期內去不了烏薩了。”梅如雪的目光掠過溫如玉那雙沉靜的星眸,短暫的接觸卻彷彿是蝶翼的顫動,引發心底狂瀾。滄海桑田的變換,在彈指間,淹沒了兩顆佈滿瘡痍的心。
“不,我沒事。我必須要去,這事刻不容緩了。否則我怕烏泰對雁兒和江三哥不利。”溫如玉一急,胸口氣血涌動,*不住一陣咳嗽。
梅如雪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撫他的背,卻忽然想到景剴還在旁邊,手僵住,緩緩垂下來,眸中一片黯淡。
溫如玉豈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垂下頭,避開那道目光,眉尖卻輕輕聚攏。
“如玉,你不能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放心,烏泰既然想拉攏你,相信還是會等你過去談的,在此之前不會對你的人不利。你還是調理好身子再出發吧。何況,朕已跟你提過,在你去烏薩之前,先與浣兒成婚。”景剴看着溫如玉,有些嗔怪,有些憐惜,象一位兄長面對自己的弟弟。
梅如雪微覺詫異,雖然知道景剴已改變了態度,但這樣親切、這樣關心,她還是無法預料的。
“皇上……”溫如玉還想說什麼,景剴擺擺手道:“天麒已派出追風、逐電到烏薩去,他們會隨時回報令徒他們的情況。你放心。”
“多謝皇上。”
“朕已命司禮官查黃曆,擇定良辰吉日,便爲你與浣兒舉行婚禮。”
“皇上,會不會太快了?大哥的王府還在籌建,皇上總不能讓他們在宮裡成婚吧?”梅如雪忍不住道。
景剴一笑,道:“朕纔不會管這些世俗規矩呢。朕已決定,讓他們在浣兒的玉華宮中行禮。”
溫如玉無言,既然只能走這一步,早晚又有什麼區別?只是,父親、歐陽雁與江天雷他們怎樣了?他又如何能放得下心?
“如玉,今天你打退了星羅王子,救了朕與雪兒。你想要什麼賞賜,朕一定滿足你。”和藹的態度,真誠的目光,令溫如玉與梅如雪都怦然心動。
溫如玉心頭狂跳,這麼好的機會,可以提清寒的事了,賭一下吧。
梅如雪的眼睛也驀然亮了。
“皇上……臣別無所求,只想請皇上……將清寒還給臣。”一句話說出來,心已提到嗓子眼,怕景剴翻臉無情,這樣的後果是害了沐天麒與張夕照兩家。
“哦?”景剴挑眉,“朕不明白。”
溫如玉暗暗咬一咬牙,豁出去了,微微低頭,道:“清寒是臣的兒子,請皇上將他還給臣!”
“這是怎麼回事?”景剴的臉沉下來,目光中又有了刀鋒般的冷酷。
“十年前臣妻棺材產子,孩子被張大人所救,託付給天麒,天麒爲保孩子平安,謊稱其爲私生子。臣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這件事的。既然皇上現在已赦免臣之罪,臣想認回清寒,請皇上恩准。”溫如玉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費力,他不知道自己賭的結果是什麼,自己死不足惜,可若是連累張沐二人,那他真是萬死莫贖其罪了。
沉默,窒息般的沉默。
隔了很久,景剴一字字道:“你終於說出來了。朕等這天等了很久了。”語聲森冷,令人不由自主地心寒。
溫如玉心頭大震,擡頭看着他的臉,等他的下文。雖然驚惶之色只在眸中一閃而過,卻已被景剴看在眼裡。
“沐天麒,張夕照,他們倆究竟揹着朕還做過什麼?爲了你,他們做過多少大逆不道的事?足以誅滅九族一百次、一千次了!”
像一隻憤怒的雄獅,眼裡燃燒的火焰足以毀滅一座城池,被自己愛臣一次次欺騙的滋味絕不會好受,何況他本就是一位霸道的、睥睨天下的君王!
其實早就猜到這件事的*,可一旦被證實,便立刻掀起了萬丈波瀾。
他恨這種被欺騙的感覺,更恨這些*慢慢地、一步步地被揭開。他給過沐天麒機會,讓他交代出所有做過的事。可他沒有,他們防着他。
以前像兄弟一樣親近的臣子,爲了溫如玉,將他阻隔在千里萬里之外。
他故意給溫如玉這個機會,就是要誘他說出*。
溫如玉一下子站起來,雙膝跪下,垂首道:“是,這一切,皆是因臣而起。如果皇上要治罪,請將一切責罰加在臣身上。只是,臣死前,請讓臣認回自己的兒子!”
景剴斜睨着他,凜然道:“殺你一個怎麼夠抵他們這麼多的罪,如果,朕要讓你的兒子跟你一起死呢?”
溫如玉一下子臉色雪白,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景剴。剛纔不是還如沐春風的嗎?此刻怎麼又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梅如雪的心也驀然縮緊,呆呆地看着景剴,冷汗在背上涔涔滑落。
景剴寒冰一般的目光落在溫如玉臉上,彷彿霎那間就能將人的血液凍結。
溫如玉騰地站起,手已握緊長劍,握得指節發白,掌心滲出汗來。
只要一揮手,這個人便可以身首異處,從此再也沒有人逼迫他、傷害他與他的朋友。
景剴沒動,只是擡頭看着他。目光幽深而冷厲,沒有一絲驚惶。
不,不能這麼做。這個人是一國之君,是景家的子孫,國不可一日無君,他更不可違背祖父的遺願,做一個不忠不孝之人。不,不能。如果自己弒殺君王,從此便萬劫不復了。不僅父親不能原諒自己,連泉下的祖父也會爲自己蒙羞。
白玉般的臉上露出一絲病態的嫣紅,眼底的糾結與掙扎像地獄之火熊熊燃燒,額頭已滲出細細的汗來。
怔了半晌,盯着景剴的眼睛,沉聲道:“皇上是一國之君,豈能言而無信?臣正是賭皇上還有一顆仁慈之心,纔敢將這秘密揭開。皇上,清寒還是個孩子,他是無辜的!所有的罪責讓臣一人來承擔!”再次跪倒,一副聽憑發落的表情。
景剴神情數變,他看着溫如玉站起身時一片凜然之色,然後慢慢變得平和,最後一副豁出去的死寂。
這個人,還是不忍殺自己的。
他心底裡仍然存着忠義二字,哪怕自己再怎麼壓迫他、折磨他。
“皇兄,你收手吧。只要你對他好一點,他會感動的。”景浣煙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其實,自己已經從心裡喜歡、欣賞他了,只是,想到那些被欺瞞與背叛的事,心底終究是存了疙瘩的。
好久,他站起來,一甩袍袖,道:“罷了,朕不追究你們。你起來吧。”
溫如玉狂喜。清寒,終於可以回到自己身邊了。
“朕可以將清寒還給你,只不過,朕還是希望他每天進宮來陪太子讀書。他們倆關係很好,太子和他在一起非常開心。朕這個要求不過分吧?”語聲低沉,有些許的傷感與頹廢,景剴的樣子看起來很疲倦。
溫如玉的心微微一動。站在景剴的立場,他也是情有可原的吧?畢竟,張夕照與沐天麒做了那麼多背叛他的事,他卻沒有真正治他們的罪。
心頭一鬆,驀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兩下。
景剴伸手將他扶住,嘆息一聲,道:“如玉,你先回頤和軒,朕馬上宣太醫過來給你療傷。”
梅如雪凝眸看向景剴,脣邊綻開一縷笑容,輕輕道:“多謝皇上。”
這笑容美得令人心顫,這聲音如同天籟,景剴忽然有流淚的衝動。
這一次,她是爲了他而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