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剴遠遠地看着溫如玉與沐天麒兩人。
兩人俱是一身白袍,一個風-流倜儻,一個俊逸出塵。穿上盔甲的他們比往日又多了幾分英姿颯爽的味道。
溫如玉在指揮新兵們佈陣,這些士兵雖然是新的,卻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個個精神抖擻,豪氣干雲。
溫如玉白暫的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種淵停嶽峙般的鎮定、從容,運籌幃幄、決勝千里的氣度,完全不同於他平日的溫文爾雅,又不同於他與人交手時的凌厲銳氣。
他這個人總是給人出乎意料的驚喜。
景剴的眼裡已不覺露出滿意、讚賞之色。
而沐天麒還是那種閒閒的樣子,好整以暇地在旁邊看着。
景剴忍不住微笑,這人真是好運,自從來了溫如玉,他肩上的擔子就輕了。
梅如雪默默地站在他身旁,默默地注視着隊伍前那個白衣如雪、玉樹臨風的人,眼波一如既往的寧靜、溫柔,波瀾不興。
沐天麒無意中回頭看見了他們,連忙悄悄捅了一下溫如玉。
溫如玉轉身,對上梅如雪的眸子,像觸電般,無聲的震動,從那雙湖泊般的眼裡流露出來。
“大哥!”沐天麒一陣緊張,唯恐這個表情被景剴看到。
景剴卻似什麼也沒瞧見,徑自走過來,臉上帶着明朗的笑容。
“皇上怎麼親臨此地?”沐天麒迎上去。
“朕來看看你們的成績。”
“皇上還滿意麼?”沐天麒笑道,神情輕鬆,恍然又回到了以前那種融洽的君臣關係。
景剴點頭,讚許的目光投到溫如玉身上,道:“朕今日才知,如玉不僅武功非凡,而且還是將帥之才,以前朕那樣對你,幾乎錯失了一位國之棟樑,真是對不起你。”
這幾句話說得極誠肯,溫如玉惶然道:“皇兄這樣說,真是折煞臣了。”
兩人目光交接,眼底一片磊落,再也沒有嫌隙。
沐天麒看着,暗暗鬆了口氣。心道:這君臣之間的怨恨應該已徹底解了吧?
溫如玉的目光悄悄掠過梅如雪,見她原本蒼白的臉上已有了一絲紅暈,眼波清澈,目光平和,脣邊似帶着微微的笑意。看來皇后說得不錯,初爲人母的她,已經在心底懷着期望與喜悅,將以前的陰影淡化不少。
“如玉,朕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雪兒已經懷了朕的骨肉,朕又要當爹了。”景剴揚眉,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沐天麒一呆,怕溫如玉流露出什麼,連忙去看他的表情。
溫如玉卻是一片純淨的笑容,如清風明月,爽朗而皎潔。
那樣的笑容不僅使景剴與梅如雪暈眩,連滿營將士都看得呆了。
“恭喜皇上,恭喜雪兒。”默注梅如雪,眼底有太多心意流露:我已負你,歷盡心劫。如今老天終於對你有了回報,你再不會孤寂,我也可以稍稍心安了。
梅如雪豈有不明白他的意思,顫動的睫毛下飄過一個會心的眼神,彼此安慰,如甘露般悄悄滋潤。
“大哥,什麼時候浣兒也有好消息給我們?”溫柔的語聲,暗示的語調,輕揚的微笑在脣邊綻開一朵如花的美麗。
景剴看她一眼,臉上有讚賞、有陶醉,還有一絲淡淡的寵溺。
溫如玉的心不*微微悸動,他們倆之間,是不是已經有了相知與默契?
“皇兄,雪兒既然有了身孕,應該好好呆在宮裡,你還帶她到這裡來?”溫如玉下意識地嗔怪。
景剴瞟他一眼,道:“你心疼她?”
溫如玉一呆,這話什麼意思?是在試探?還是吃醋?
一下子答不上來。
沐天麒忙給他解圍:“大哥是雪妃娘娘的哥哥啊,哥哥關心妹妹是天經地義的。”
溫如玉在心裡苦笑,些許酸澀,卻不能流露出來。
景剴歉然,道:“如玉,朕開玩笑的。你莫當真。”
溫如玉低頭,避開他的目光,無語。
梅如雪微微一笑道:“大哥放心,出來走走可以散心,對我有百利無一害。反而整天呆在皇宮裡,會悶出病來的。對了,你這些天忙於練兵,將浣兒冷落在家,她會比較難過吧?”
提起景浣煙,溫如玉的頭就疼了,往人羣中一看,這個丫頭倒也乖巧,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景剴立刻注意到他的表情,皺眉道:“如玉,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朕?”
“臣……沒有。”
“皇兄。”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只見景浣煙一身淡紫的衣裳,手中拎着馬鞭,俏生生地出現在面前,如一朵風中盛開的紫羅蘭。
“浣兒,你怎麼來了?”景剴問。
“許你與雪姐姐來,就不許我來看看玉哥哥和天麒哥哥?”景浣煙說着,往溫如玉身邊靠過去,美目流盼,笑吟吟地道,“我在家悶死了,過來看玉哥哥操練,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我也可以幫啊。”
溫如玉輕輕將她摟在懷裡,微笑,溫柔到極點:“我知道你在家悶了,皇兄若是准許,以後浣兒可以天天來軍隊裡。”
沐天麒在旁邊看得暗暗搖頭,這幾個人,一言一行都在演飾、暗示、逃避,做給誰看啊?究竟是誰在傷了誰,誰又在保護着誰?
梅如雪看着他們,明眸中有了然之色,但心分明在微微疼痛。這個花一般明媚的女子,本該有花一般明媚的春天,有多情之人賞着,捧在手心,可現在……
給溫如玉投去一個略帶責備的眼神,溫如玉愣住。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溫如玉獨倚在天香樓上,極目看去,處處畫橋煙柳、亭臺水榭、綠肥紅瘦。
曾幾何時,他與蕭雨塵也在棲雲山莊的天香樓上,一個吹簫,一個撫琴。那時的他們,年輕俊彥,神仙眷侶,不知羨煞多少江湖兒女。
夕陽中白衣勝雪的他,把欄杆拍遍,淺斟低吟。而蕭雨塵脣邊的淺笑,眉間的風情,更勝過了滿眼*。
此刻還是一樣的樓上,一樣的風輕雲淡,只是換了空間,換了時間,換了心境。
眼前浮起梅如雪清麗的面容,默默含愁的雙眸,如水,如霧。
轉眼又出現景浣煙的樣子,巧笑嫣然,調皮的樣子,低低地道:“即使只做你身邊的影子,我也覺得很幸福。”
真的很對不起她,一直這樣冷落她。而她,卻毫無怨言,還處處爲他掩飾。白天在景剴面前做出的小鳥依人狀,以及一次次進宮時在人前流露的幸福狀,這個女孩,原來也是心細如髮,蘭質慧心的。
“你原是個多情的男子,怎麼做出這樣無情的事來。”皇后的話在耳邊響起,像針尖紮在他心上。
練兵場上梅如雪略帶責備的眼神,讓他的五臟六腑一陣緊縮。
她是在怪他麼?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麼?
“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一句話反反覆覆在心底盤旋。
擡頭,忽然看到遠遠的池塘邊,一個紫衣的人影煢煢孑立,摘下一截柳枝,在手指上纏繞,又丟進水中,蹲下去,黯然低頭,似乎在悄悄流淚,雙肩微微顫動。
侍女小玉走到她身邊,低頭說着什麼,彷彿在勸慰。而景浣煙微微搖頭,憂傷的樣子,背影竟是那樣孤獨、落寞。
小玉無奈地走了。又丟下景浣煙一人。
溫如玉驀然覺得心在絞緊,生生地疼。
下意識地向池塘邊走去。
“玉哥哥,”景浣煙對着池塘喃喃着,聲音酸澀,“我知道你喜歡雪姐姐這樣溫婉的女子,而我是像男孩一樣野、一樣頑皮、一樣任性的。我配不上你。可我真的喜歡你,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包括改變自己。只要你告訴我,我該怎樣改變?怎樣讓你喜歡?我一定會去做的。”
呆了片刻,又道:“烏薩興兵在即,我不是想去參軍,更不想拖累你,我只想多點時間看到你,和你呆在一起。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不知道你若是去打仗,還能否活着回來。我想要有個孩子,我們的孩子,這樣,如果你不在了,我可以守着他一輩子。玉哥哥,我說不出口,說不出口。我答應你給你時間的,我不逼你。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你一去不回頭了……”
此刻的景浣煙,沒有了明媚的笑容,沒有了銀鈴般的笑聲,只有那樣令人心碎的語聲,那樣悽絕的面容。
溫如玉心潮澎湃,忍不住伸出雙手,從背後將她抱住,心中酸澀,低低地、嘆息般地道:“浣兒,浣兒,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欠你的。讓我慢慢給你補償,只要你不再難過,不再傷心……”
景浣煙回頭,驚喜地看他,淚眼朦朧:“玉哥哥,你是不是……已經有一點喜歡我了?”
溫如玉點頭:“我喜歡你單純善良,喜歡你灑脫開朗,喜歡看到你開心的樣子。雖然現在我還是當你妹妹一般,可是我不願再讓你傷心失望。”
“那麼……你聽到我剛纔的話了?你願意……讓我有你的孩子?”眸子中有一瞬間的閃亮,動人心魄。
溫如玉再次點頭。
今夜月圓,景浣煙終於撤掉了溫如玉的那張牀。小玉興奮的目光跟着景浣煙轉,好像是自己得到了莫大的幸福一般。
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孩,安靜的、滿足的樣子,嬰兒般無邪。溫如玉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