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如雪徵住,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是不是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那天被景剴抓進宮,她本來在袖中藏好了匕首,準備爲慕飛煙與東方奇報仇。可是她左思右想,最後拼命忍住了。忍字心上一把刀,面對景剴的時候,她的心在滴血。
而景剴卻讓她大吃一驚,因爲他不僅沒有殺她、囚她、折磨她,反而用一種在她看來像是朋友的態度對她。
她感覺到他在研究她、分析判斷她,而其中夾雜着掩飾不住的喜歡。
難道,因爲自己的忍耐、逆來順受讓景剴誤會了?
“不可能的,皇上。”她儘量令自己平靜,用平和的態度對待景剴,“我永遠不會忘記飛煙與二叔的死,他們是你派人殺的。我可以在這裡平靜地跟你說話,而沒有撲上來與你拼命,是因爲我還想爲大哥化解這宿世之仇,還知道你在老百姓心目中不是壞皇帝。可這並不表示我不恨你!
在被你抓進宮來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行刺你,可我沒有。”
“爲什麼?”景剴軒眉,目光凜然,“難道又是爲了溫如玉?”
“我想了很多很多,如果我這樣做,我不僅不會成功,反而會爲大哥帶來更大的罪名。從此他再也沒有機會逃脫你羅織的叛逆之名,他會萬劫不復。所以,我忍住了。”
景剴神情數變,失落、惱怒、忌恨、後悔,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盯着梅如雪,默然半晌,頹然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麼做的?你怎麼能這樣冷靜、理智?你爲溫如玉瘋了,你看看你哪點像女人?你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激情,你像一潭死水……真見鬼,朕偏偏喜歡你這樣的一潭死水,朕也瘋了!後宮那麼多會撒嬌、會討好朕的女人朕不喜歡,偏偏要喜歡你!”
梅如雪茫然地聽着,此刻的景剴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皇帝,他那樣懊喪、那樣失落,甚至有些傷心,他看起來—-竟讓她覺得有些可憐。
景剴並不是個冷血殘暴的人,是不是?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一定會讓你改變的。”景剴好象在承諾,又好象在安慰她。
梅如雪卻出神地看着窗外,彷彿忽然聽到了什麼。
“你在聽什麼?”景剴奇怪地問。
“你聽到了嗎?我大哥在彈《廣陵散》。”梅如雪的雙眸瞬間發出了喜悅的光芒,這光芒將她的面容照得更加明媚動人,她如癡如醉,喃喃道,“你聽,是他,是他在撫琴。他把所有的悲憤、不平都注入琴聲了。他還在對我說話,他牽掛我、擔心我,他讓我保重自己,說他會來營救我的。”
景剴勃然大怒,仔細傾聽,果然有一縷飄渺的琴聲傳過來,如行雲流水,錚錚有鐵戈之聲,聽起來神秘而奪人心魄。
他一步奔到窗前,將窗子推開。
琴聲聽得更清晰了。
“康朝精通音律之人不計其數,你怎麼知道撫琴之人是溫如玉?再說,他已經走了,怎麼還敢回來?”景剴看着梅如雪那種癡迷的樣子,恨不得一巴掌將她打醒。
“是他。我聽過他彈這首《廣陵散》,這曲子早已失傳,是雨姐姐費盡周折得來的。就算你皇宮樂師也未必會彈。何況,只有我大哥這樣錚錚鐵骨、情操高潔的君子,才能彈得出這樣動人的旋律!”
景剴怒不可遏,剛想命令侍衛出去查看,另一陣琴聲從身後響起來,回頭卻見梅如雪也端坐琴邊,纖指撥動琴絃,與外面的琴聲遙相呼應。
一霎時天地間彷彿充滿了這天籟般的琴聲,令聞者動容。樓下的侍衛們早就聽得如同被點了穴道,紋絲不動,而景剴更如中了魔咒,呆呆立於窗前,失魂落魄。
梅如雪撥完最後一個音符,餘影嫋嫋,不絕如縷。
在這餘音中,一條雪白的人影如驚鴻般從宮牆外飛進來,彈指間已到眼前。
樓下侍衛只覺眼前一花,疑是看錯。及至他到了眼前,驀然回過神來,大聲驚呼“有刺客!”,紛紛掠起,想擋住白衣人的身形。
長劍劃出一道道雪白的亮光,如閃電、似流星。慘叫聲中,侍衛紛紛從空中跌落下去。
而白衣人毫未停頓,直撲窗口。
景剴驚醒過來,身形疾退。
白衣人如影隨形,飛身撲到景剴面前,一抓一提,扣住景剴的脖子,一手持劍橫在他胸前,沉聲道:“叫你的手下住手!”
來人正是溫如玉。
溫如玉賭了一把。
他不知道梅如雪藏身何處,但白天聽景剴的語氣,應該沒有爲難梅如雪,所以他故意在行宮外彈琴,希望得到梅如雪的迴應。即使得不到迴應,也讓梅如雪知道他在爲她擔憂,叮嚀她保重自己。
聽到聽雪樓傳來的琴聲,他立刻知道了梅如雪的藏身處。
所以他就用絕頂的輕功身法“驚鴻掠影”,直撲聽雪樓。而這時景剴還沉浸在琴音中,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這短暫的瞬間,宮外的人已經停手,並且飛了進來。
“大哥!”梅如雪又驚又喜。
景剴看着一身白衣如雪的溫如玉,又驚又怒:“溫如玉,你視朕的行宮如無物,居然還穿着一身白衣進來,好狂妄!你當真以爲自己是天下無敵麼?你不怕朕一聲令下,衆侍衛將你萬箭穿心?!”
溫如玉冷冷一笑,道:“有你在我手上,我還怕什麼?”
“朕還以爲你是君子,原來竟也會用這種暗算、偷襲、挾持人的手段。”景剴輕蔑地道。
“對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還請皇上恕罪。”“皇上”二字說出口,說得好辛苦。以溫如玉現在的心情,恨不得立刻殺了景剴爲所有屈死的親人報仇,可是他下不了決心。
景剴呆了呆,似乎想不到他還會尊稱自己一聲“皇上”,微微動容。
溫如玉道:“皇上,委曲你了!”向梅如雪點點頭,道:“我們走!”
兩人挾持着景剴,飛身掠下聽雪樓。
這時院子裡刷刷刷涌進一批侍衛,手中的火把將聽雪樓照得亮如白晝。連受傷的張夕照也被驚動了,帶傷趕了過來。但看到景剴在溫如玉手中,個個投鼠忌器,不敢妄動。
“溫如玉,你究竟要幹什麼?”景剴心裡害怕,面上卻還要裝出鎮定、威嚴的樣子,唯恐在臣下面前失態。
“我要帶走如雪,還要你放了我義父東方朔!”溫如玉的眼睛又黑又亮,如兩顆寒星,閃着清冷的光,直逼景剴。
“溫公子,快快放了皇上,我們有話好說。”張夕照緊張地盯着溫如玉的手,唯恐他一狠心將景剴殺了。
景剴聽到張夕照的口氣,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張夕照,你竟然還跟他這麼客氣?朕真的懷疑你是不是被他收買了?!”
張夕照神情一凜,用左手拔出他的奪魄刀,厲聲喝道:“溫如玉,你竟敢夜闖行宮、挾持皇上,罪該千萬萬剮、誅連九族!識相的就趕緊將皇上放了,束手就擒!”
溫如玉哈哈大笑,語聲中充滿悲憤:“溫某早就已家破人亡,要死也不過就我一個人而已!還怕誅連九族麼?何況,若論九族,你們的皇上豈非也算溫某的九族之一?”說到最後一句,想起兩人本是同宗,這手足相殘的事卻代代在發生。心中悲苦,*不住仰天長嘯。
所有的侍衛都被他這種悲壯的神情震攝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皇上。”張夕照戰戰噤噤地看着景剴。景剴怒不可遏,大吼道:“朕養了你們這一羣廢物,根本派不上用場!張夕照,你明天就給朕傳旨,宣衛國侯沐天麒過來護駕!
“是,皇上。”
溫如玉在景剴耳邊沉聲道:“皇上,再不下令,我的劍便要飲血了!”
手一抖,驚鴻劍發出一聲長鳴,寒氣逼人。
景剴嚇得臉色慘白,瞪着張夕照道:“還不去將東方朔帶來!”
張夕照匆匆領命而去。
“玉哥哥!”一聲嬌呼,長公主景浣煙推開衆侍衛衝進來,看着眼前的一幕,嚇得心魂俱裂。
“玉哥哥!請你不要傷害我皇兄!”景浣煙淚光瑩然。自從白天見面後,她在溫如玉面前便完全變成了一個愛哭的小女子,再也沒有了初見時扮成書生的那種風_流倜儻、灑脫不羈。
愛,真的可以改變一切麼?
“浣兒,這兒沒你的事,你回宮去!”景剴厲聲喝道。
景浣煙看他一眼,淚水在眼裡打轉,又回頭叫道:“玉哥哥……”
溫如玉看着她的樣子,心中不忍,和聲道:“你放心,我今天不會傷害他,只要他放了我義父。”
“今天不傷害他,也就是說,你以後還是會找他報仇的,是不是?”景浣煙的淚終於流下來。
景剴肺都氣炸了,這動不動就眼淚汪汪的女人還是自己那位任性刁蠻的妹妹麼?
溫如玉在心中長嘆一聲,目注景浣煙,澀聲道:“浣兒,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樣?”
景浣煙呆住,無言以對。
張夕照以最快的速度將東方朔帶來了。
東方朔的衣服上血跡斑斑,肩頭的傷已開始化膿,可老人仍然站得很穩,佈滿皺紋的臉上寫着堅強不屈之色。
“義父!”溫如玉看到東方朔的樣子,心痛如絞。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緊,目睚盡裂。
景剴喉嚨一緊,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溫如玉!”張夕照大叫道,“你說過不傷害皇上……”
景浣煙捂住自己的嘴巴,滿臉驚恐之色。
溫如玉如夢方醒,鬆開手指。景剴咳了幾聲,方纔緩過來氣來,手指溫如玉,恨聲道:“溫如玉,你……你……”
東方朔哈哈大笑道:“景剴,你看到了,這就是你滅不掉的鯤鵬王國的後人,王爺的孫子。如玉,我爲你驕傲!”
景剴咬牙切齒地道:“東方朔,溫如玉,你們等着,朕一定會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百倍償還今天朕所受的屈辱!”
“玉哥哥,人已放了,你快放了我皇兄吧。”景浣煙焦急地道。
溫如玉點點頭,對景剴道:“皇上,請你再爲我們準備一輛馬車,我義父身受重傷,行動不便。我們一到安全地帶,就放了你。如果不放心,你讓浣兒和張統領跟我們一同走。”
景剴無可奈何地向張夕照點點道。張夕照轉身而去。
片刻後,一輛馬車駛到聽雪樓下,梅如雪扶東方朔上車,溫如玉將景剴交給她,自己駕車,向宮外衝去。
景浣煙與張夕照各自騎上馬,緊跟在他們後面。
出宮約三里路,馬車停下,溫如玉將景剴放下,道:“你走吧。”
馬車絕塵而去。
景剴的身子搖晃了兩下,扶住身邊一棵樹,看着馬車逝去的方向,眼裡射出利芒,一字字道:“溫如玉,你等着!”
張夕照與景浣煙趕到,跳下馬拜倒在地。
“皇上。”
“皇兄。”
景剴一腳將張夕照踢翻,厲聲道:“你這個大內侍衛統領是怎麼當的?竟然讓敵人闖入皇宮來綁架朕。回去朕就砍了你的頭!”
“皇兄,請饒了張統領吧。他本來就受了傷,而且料不到你會去聽雪樓,你又不帶侍衛上樓……”
景剴怒極,冷笑道:“照你這麼說,還是朕自己的不是?”
景浣煙道:“常言道紅顏禍水,皇兄爲了梅姑娘……”
景剴仰天大笑道:“你爲了溫如玉背叛朕,現在倒教訓起朕來了?回去呆在你的碧月宮,思過一個月,哪兒也不準去!”
“皇兄!”景浣煙大驚失色,憤然道,“這樣你還不如將我囚*起來!否則我肯定會逃出去的!”
“好!”景剴轉向張夕照,“回去馬上將長公主囚*起來,派侍兵將碧月宮團團圍住。長公主若是私逃出去,格殺勿論!”
景浣煙跌坐在地上。
“皇上……”張夕照臉色慘白,頭也不敢擡,“皇上不是要殺臣嗎?”
“正是.....”景剴好象有些清醒過來,“除非……你有什麼將過補過的表現。”
“皇上,臣剛纔在馬車上做了點手腳。”
“哦?”
“臣在馬車車輪上塗上了宮中特有的龍涎香香料,溫如玉不管逃向何方,我們的獵犬都能跟蹤他們!”
景剴終於滿意地點點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