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到黎明才漸漸止住,景剴醒來時,見梅如雪站在窗前,雪白的長裙襯出窈窕的身姿,如雲的長髮垂到腰間,不着宮裝,天然雕飾。
依稀記得半夜裡醒來,身邊好象沒有人。莫非她一夜未眠?
“雪兒。”聲音裡藏不住憐惜之意,線條冷硬的五官也變得溫柔了。
梅如雪回頭,淡淡的晨光勾勒出略顯蒼白的臉龐,眼底有明顯的黑暈。
“皇上該上朝了。”安靜的神態一如既往,淡若輕煙。
“是不是一夜沒有閤眼?”景剴有些生氣,爲什麼她總是這樣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梅如雪微笑,溫柔沉靜的樣子,只是無法掩飾一臉的倦容:“我……”,知道瞞不過,不如坦然承認,“我睡不着。”
“朕明白。”景剴走到她身邊,伸手拂開她額前的亂髮,輕輕嘆息,“你總是把擔憂藏在心裡,當朕看不出?今日朕不上早朝,我們用過早膳便去鯤鵬王府。”
“這樣不好吧?”梅如雪微蹙柳眉,“若傳出去,皇上竟爲英王的一名幕僚不上早朝,豈非要招人懷疑?”
景剴苦笑:“事情的發展好象不受朕控制。朕想,如玉的身份遲早要暴露出來。不過朝中奸臣俱已伏法,朕倒不擔心再有人興風作浪。該來的就讓他來吧。”
梅如雪釋然。看皇帝和顏悅色,心中暗暗稱奇。他竟沒有怪罪她爲溫如玉徹夜難眠?他不吃醋麼?
景剴彷彿明白她心意,寵溺地笑道:“其實朕也沒睡好,做了許多夢,朕心中不踏實。”說着敲敲自己的頭:“朕頭痛欲裂,你幫朕看看吧。”
這動作與口吻頗有撒嬌的味道,梅如雪不*一愣。威嚴冷酷、不苛言笑的皇帝,今日哪根筋搭錯了?
線條柔美的脣角微微勾起,梅如雪長睫顫動,促狹地笑道:“皇上有那麼多太醫,哪裡用得着臣妾?”
景剴一愣,隨即抓住她的手,邪氣的笑容從眼底綻開:“臣妾?朕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朕高貴如瑤池仙子的雪兒,對一切宮廷禮儀都不屑一顧的雪兒,竟然會自稱臣妾?”逼近梅如雪,幽深的黑瞳中露出危險的氣息,“難道因爲朕答應你去看望如玉,用這個表示對朕的報答?你……在考驗朕?”
梅如雪後退兩步,不着痕跡地推開景剴的手,淺淺含笑。
這笑容猶如剎那綻放的曇花,令景剴呼吸一滯。
“皇上心無芥蒂,是雪兒之福。”梅如雪凝眸看他,明淨的眼波清澈見底。
心無芥蒂……景剴暗暗嘆息,心中有些苦澀。多少次衝動、妒忌,折磨溫如玉,也折磨自己。此刻再回首時,竟覺得海闊天空,一片清明。
微笑展眉,柔聲道:“你當朕是那樣小氣霸道之人麼?時至今日,朕心中早無塊壘。你我已是無法分割的夫妻,你這樣聰慧、淡定的女子,必能將自己的心意把握得很好。朕怎會疑你?朕更知如玉對朕肝膽相照,爲朕不惜委曲求全,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朕若再猜忌他,便真是昏君了……”
“皇上……”梅如雪動容地看着他,皇帝竟會說出這樣情真意切的話來,真的令她刮目相看。
清晨的空氣中仍然帶着昨夜的潮氣,經雨洗過,滿園蒼翠欲滴。
百里飄蓬下了天香樓,本該回去洗漱休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在王府轉了一圈,卻聽到天香樓那邊傳來婉轉悠揚的簫聲。
他走過去,遙遙看着樓上那個倚欄吹簫、凌風欲飛的人影,一夜之間他看來瘦了很多。明明是被毒素煎熬着,卻絕不呻_吟,絕不示弱,永遠笑得溫潤如玉、雲淡風清。
然後他看到一身紫衣的景浣煙悄悄走到他身後,悄悄爲他披上鬥蓬,無聲的憐惜、柔情似水。
四下寂寂,有流鶯從花間滑過,風中的心情,惆悵誰知。
簫聲止住,溫如玉回頭,握着景浣煙的手,含笑說着什麼。
百里飄蓬看得挪不開眼睛,他感嘆世間竟有如此神仙眷侶,一對璧人,如詩如畫。並不見愛得如何轟轟烈烈、蕩氣迴腸,只是那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笑容、一道目光之間,無不顯示着溫柔繾綣。
凌煙閣。
子襄從沉睡中醒來,口腔中彷彿還有淡淡的血腥味。恍惚憶起昨夜溫如玉割腕喂血的一幕,咬住下脣,手指起了*。
“來人!”他用力喊了一聲。
門口有侍衛進來:“公子你醒了?待我找人來服侍公子洗漱、用餐。”
子襄想爬起來,牽動兩肩傷口,痛得冷汗直流。
“公子不要動,若是傷口再裂開便不好了。”
子襄吸口氣,冷冷地道:“我要見你們王爺。”
“好,在下這便去請王爺過來。”
溫如玉過來時,見子襄安安靜靜地躺在*,臉色蒼白、目光陰沉,看不出他在打什麼主意。
“感覺好點了麼?”溫如玉關心地問道。
子襄弄不懂,明明是那樣溫文爾雅的人,爲什麼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難道是那夜他一口氣殺了六名影衛,將自己震懾住了?爲什麼自己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舔了一下脣角,垂下眼簾。
“要喝水麼?”溫如玉順手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
“溫如玉。”子襄動了動,聲音沙啞乾澀,“我想和你談談。”
溫如玉在他面前坐下,平靜地看着他:“你說。”
“雖然你服了天山雪蓮,但沒有天蛛絲的解藥,你體內的毒性不可能根除。所以,你最終仍免不了一死。”
溫如玉微微一笑:“那又如何?”
“你有嬌妻愛子、萬貫家財,你才華橫溢、風度翩翩,你位極人臣、享盡榮華,難道你願意就這樣年紀輕輕地死去?難道你毫不貪戀人間?”
溫如玉看他半晌,苦笑道:“我本以爲在紫熵那段時間,你應該對我有所瞭解。令兄曾與我交換條件,邀我與他結盟,共謀天下,並許諾我事成之後將鯤鵬王國還給我。可我沒有動心。”
“那不一樣。”子襄牽動一下嘴角,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若是連命都沒了,一切榮華富貴都是空的。所以,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命。”
“你別忘了,當初令兄以‘蓮心丹’控制我,與此刻的情形無異。”溫如玉不爲所動,“何況,我已知如何解天蛛絲之毒,就算沒有你,我也一樣可以活下去。”
子襄眉心一動,有些懊惱,卻轉瞬收斂住:“看來我無法要挾你?”
“不錯。”
“看來我只能將紫熵拱手奉上?”
“你可以不這麼做,但那樣的話,康朝的鐵蹄就會踏遍紫熵。到時山河破碎、百姓遭殃,令兄親手建立的繁華將會變成滿目瘡痍,而你的結局只會更慘。你覺得值得嗎?”
子襄終於摁捺不住,瘋狂地笑起來,“世人口中的君子,原來竟是徹頭徹尾的惡魔和瘋子!溫如玉,你以爲你可以憑武力主宰一切麼?你興不義之師,侵略紫熵,失盡天時、地利、人和,你憑什麼取勝?”
溫如玉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坦誠而鄭重。
“我憑精兵、利器、奇陣、良謀。而你們紫熵雖有天時、地利,卻早失了人和。你落雁關統領圖泰與大將軍應莫言素有嫌隙,當初令兄弒父殺兄,發動宮廷內亂,登上王位時,圖泰與應莫言都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勳。圖泰自認武功、戰績都不輸應莫言,可應莫言成爲手握全國兵權的大將軍,他卻只當上邊關統領。因此圖泰心懷不滿,屢屢得罪應莫言,而應莫言一心排斥他,卻抓不到他把柄。若兩國交兵時應莫言不派兵支援圖泰,圖泰必起反意。”
溫如玉不緊不慢地爲子襄分析:“驃騎將軍應飛揚是我手下敗將,我見識過他的武功,他根本不是我徒弟歐陽雁的對手。至於大將軍應莫言,那次王宮宴會上我看得分明,他只臣服於令兄,但對於你……恕我直言,他根本不屑一顧。”
子襄勃然變色,想起臨出發去赤燕前,應莫言對自己的頂撞。那樣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簡直狂妄到極點。
溫如玉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脣邊掀起淡淡笑意:“他手握重兵,但倨傲不臣。我敢斷定,一旦雙方交戰,而你又不在紫熵,他必會趁機獨攬大權,取王位而代之。到時內憂外患不斷,你紫熵何以自保?”
子襄看着溫如玉鎮定自若、侃侃而談的樣子,背上汗落如雨。王宮宴會上應莫言幾乎沒有說話,只顧埋頭喝酒,而溫如玉居然能觀察到他對自己的不屑。
覺得嘴裡發苦,好象一切都在溫如玉掌握之中?
溫如玉看着子襄臉色陣青陣白,顯見內心動盪不安。他再次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張地圖,攤在子襄面前。
子襄大驚失色,他發現這張圖上詳詳細細地標出紫熵的所有關卡,所有山川、河流、軍事要塞,所有排兵佈陣的可能地形。
然後溫如玉在這張地圖上勾畫指點,將每處進攻防守的利弊一一分析給子襄聽。
子襄面如死灰,強忍着心中近乎絕望的恐懼,盯着溫如玉道:“你……你如何會有這份地圖?”
溫如玉道:“自從我手握兵權,我便已着手做這件事。我派人到天下各國,收集資料、探測地形,然後我親自整理,畫出這些地圖。或者說,不單單是地圖,也是攻防戰略圖。”
子襄的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不但如此,我還研究各國的軍隊結構,瞭解那些將領的身世、背景、武功師承、用兵方法、性格特點以及相互關係等。”
子襄覺得渾身發冷,肩頭的傷痛越發難耐。
“子襄,我不想逼你。如果你不願投降,我想帶你到戰場上去,讓你親眼看着我們的軍隊攻破你重重關卡,攻進落霞城。然後,你會看着國破家亡,你王族三百零五人全數淪爲亡國奴,死無葬身之地。當然,你也可以拭目以待,先看看雙方交戰的情況再說。”
子襄的脣上已沒有一絲血色,虛脫般地輕輕喘息着,目光空洞地瞪着溫如玉:“你……你卑鄙無恥、陰險狡詐!”
溫如玉笑得苦澀:“你罵得對。”
“溫如玉,我咒你不得好死!”
溫如玉站起來,面色如常:“你可以先在我王府中安心養幾天傷,我會隨時將前線戰報告訴你。我敢斷定,我們的軍隊可以在三天內攻下落雁關,兩個月內打到落霞王城,或者更快。等你傷好一點,我馬上帶你上戰場。”
溫如玉的聲音低沉、醇厚,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舒服,但那些話就象在判人死刑,帶着種殘忍的冷靜,將子襄的心理防線擊得粉碎。
子襄擡頭看着他,滿眼絕望、悲憤:“我王兄真傻……他真傻……他早該殺了你……”
溫如玉目光一顫,轉過身去,深深嘆息:“子襄,你不該生在王家……好好休息,毒發時讓侍衛來找我。告辭。”
輕甩袍袖,走出凌煙閣。
“王爺恕罪……”侍衛看見溫如玉出來,連忙躬身,一臉愧疚與無奈,“皇上不讓屬下稟報。”
他的身旁赫然站着龍袍玉帶的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溫如玉,神情複雜得讓人看不懂。
“大哥……你幾時來的?”溫如玉愕然看着景剴。
“朕來了很久,從頭到底聽到了你們的對話。”
溫如玉苦笑,這兩天皇帝好象偏愛偷聽?
“你自己那麼高的功力沒發現朕,還好意思怪朕?”景剴說得振振有辭。
溫如玉訥訥道:“我以爲是侍衛,哪會想到是你?現在正是早朝時間。”
“朕沒早朝,朕和雪兒一起來看你。”景剴伸手搭在他背上,“走,到前院去。”
溫如玉背上觸電般一麻,皇帝今天怎麼了?好象表現得特別親熱。
景剴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他想自己肯定是上了溫如玉的當,當初就不該答應他的詐死計。這樣的朝廷棟樑,他怎能輕易地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