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黃昏時下起了雨。一輛馬車衝破雨霧,漸漸駛入這個叫“鳳凰集”的小鎮。
駕車的正是頭戴鬥苙的杜若。而溫如玉則坐在車內,呆呆地握着那張紙與那條絲帶,一會兒喃喃自語,一會兒搖頭嘆息,一會兒露出笑容,一會兒淆然淚下。
雨中出現一家客棧,酒旗飄飄,上書“歸來”二字。
杜若心道:這兩個字倒也符合此情此景。回身問道:“師父,不早了,我們到前面那家客棧休息一晚再走好嗎?”
溫如玉擡頭看了一眼,道:“天又黑了麼?好的,我們先住下,夜晚來了,雨兒肯定會來找我的。”
杜若應了聲“是”,驅車向客棧而去。
店不大,卻很整潔。
掌櫃的是位長相極妖嬈的老闆娘,看到溫如玉進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已開始發光,立刻迎上來,滿面春風地道:“二位公子是住店還是……”
溫如玉彷彿沒有看見她嫵媚的樣子,只是彬彬有禮地道:“老闆娘,我們住店,請問還有沒有房間,我們要一間就夠了。”
老闆娘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卻也不生氣,扭身從櫃檯上拿來登記的賬薄,道:“有。兩位先登記一下吧。”
溫如玉寫好名字,正想跟夥計上樓。忽聽呯的一聲,店門被直直地推開,風雨將兩條人影捲進來。店裡霎時陰冷起來。
“渾蛋……”老闆娘正想罵來人粗魯,一擡頭,生生地把話嚥了下去。
只見進來兩個灰衣老者,雖然頭髮已灰白,但都長得身材魁梧,氣勢奪人。前面一個臉色黝黑,鷹鼻高顴,目光如炬;後面一個年紀稍輕,皮膚也還白淨,卻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
這兩人乍見溫如玉,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半晌,那黑臉老者叫道:“莫非……閣下是……江南溫公子?”
溫如玉回身施禮,道:“正是在下。想不到在此遇見崆峒二老。十年未見,二位長老愈發精神了。”
這兩人正是崆峒派兩位長老,黑臉的叫冷鬆,白臉的叫冷柏,是兄弟二人。人稱松柏二老。
當年松柏二老曾參與日月城之戰,親眼目睹了那場令天地變色、日月無光的惡戰。
即使事隔十年,松柏二人回憶起當初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
想不到此刻,這個“死”了十年的人竟然重新出現在面前,怎能不令人驚訝?
吃驚過後,兩人哈哈大笑,命小二擺下酒菜,邀溫如玉師徒共飲。
兩杯酒入肚,二老越發興致盎然,問起溫如玉這十年來的行蹤。溫如玉道:“在下一直與小徒隱居在一個孤島上。”
鬆長老神情一動,腳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了碰柏長老。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動作。
柏長老望向溫如玉,頗感興趣地道:“敢問公子隱居於何島啊?”
溫如玉心境淡泊,不願多事,故而答道:“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孤島。”
鬆長老不動聲色,又敬了溫如玉一杯酒,再爲他斟滿,感慨道:“當年日月城一戰,驚天地,泣鬼神,公子的雄風歷歷在目。想不到,大家都以爲公子已不在了,公子卻仍然活着。象公子這樣神仙般的人物,老天必定會眷顧公子,讓公子福運亨通的。”
這幾句話說得極其誠摯,溫如玉覺得心口一暖,舉杯敬道:“多謝前輩厚愛。”
一旁的杜若親耳聽到別人誇讚師父,想到師父在武林人心目中地位如此重要,*不住熱血沸騰,豪氣頓生。
柏長老在旁邊忽然問道:“海外島嶼衆多,不知公子可聽過倦客島的名字?”
溫如玉和杜若都微微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柏長老笑道:“公子不必奇怪。我們二人對這些海上島嶼都很陌生。倦客島這個名字我是無意間聽人提起的,公子說隱居在孤島上,所以不由自主想起它來。”
溫如玉微微點頭道:“我對這個島也只是略有所聞。”
柏長老哦了一聲,不再多言。
鬆長老又起身爲溫如玉倒滿酒,豪興大發,道:“我們十年未見,今日相聚,真該一醉方休。”轉臉望向杜若,眼裡盡是讚賞之色,“還有公子這位愛徒,少年俊彥,氣度不凡,不用多久,必可成爲武林一代英傑。溫公子無論什麼地方都得天獨厚,真是羨煞老夫了。來,讓我敬你倆一杯。”
溫如玉和杜若雙雙站起來,感激地道:“多謝鬆老前輩。”
窗外雨聲漸止,室內又恢復春的溫暖。
溫如玉道:“十年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我那結義兄弟陸浩天現在如何?兩位長老可有他的消息?”
柏長老笑道:“你那位兄弟可是不得了。接掌棲雲山莊後,把山莊打理得井井有條。如今門下*早已過百,在武林中威名日盛。沒有辱沒了公子啊!”
溫如玉喜道:“那真是太好了。”心想,浩天有此成就,我將若兒託付與他,也可放心了。”
目光轉向杜若。杜若早已明白師父心意,心裡又是一暖。
柏長者沉吟道:“只是溫公子此番回來,陸莊主怕是要大大意外了。從此這山莊豈非……”
鬆長老瞪他一眼,沉聲道:“你說什麼呢!”
溫如玉微微一笑,道:“二位放心,在下只爲查清一件舊事,然後就會返回島上的。浩天將棲雲山莊治理得那麼好,我放心得很。何況在下早已斷了紅塵之念,寧願在島上過與世無爭的生活。”
鬆長老肅然起敬道:“溫公子如此胸襟,真令我輩汗顏。”
夜深人靜。溫如玉努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盼着蕭雨塵到來,可是他發現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終於沉沉睡去。
醒來時溫如玉突然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上,車聲轆轆,好像正行駛在一條山路上。外面有微弱的晨光射進來。
他發現自己四肢百骸都在疼痛,全身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努力坐起來,發現杜若躺在自己旁邊,而面前正坐着松柏二老。
溫如玉大吃一驚,他用力推推杜若,叫道:“若兒,若兒,你怎麼樣?”。杜若醒過來,臉色蒼白如紙,茫然道,“師父,我們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溫如玉擡頭看着松柏二老,道:“二位可否給我一個解釋?”
見他醒來,兩人眼裡露出狐狸般的光。鬆長老緩緩道:“溫公子,實在抱歉。我們昨天在酒裡下了蒙汗藥,晚上趁兩位熟睡,將兩位帶到這車上。現在公子已中了我們獨門毒藥‘銷_魂蝕骨散’,而令徒則服了‘軟骨散’。”
溫如玉苦笑道:“想不到兩位名門正派的長老,卻也能幹這種強盜土匪的勾當。更可笑我毫無防人之心,竟這麼容易就着了道。”
柏長老陰陰地一笑道:“溫公子是仁義之人,自然不懂這些歪門邪道了。只是對你這樣的人,這些歪門邪道正好有用。”
溫如玉氣血上涌,心中悲憤,暗道昨晚還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一轉眼自己竟成了他們的階下囚。苦笑道:“在下自問與兩位並無過節,爲何……?”
鬆長老俯下身,盯着溫如玉的眼睛,一字字道:“我們只要溫公子說句實話,是不是這些年住在倦客島上?”
溫如玉道:“在下是否住在倦客島上,與兩位何干?”
柏長老目光一閃,道:“溫公子是承認了?”
溫如玉嘆道:“兩位一定要得到這個結果,在下只怕非承認不可了。”
松柏二人相視而笑,面有得色。柏長老道:“溫公子終於識相了。”
溫如玉道:“可即使我是住在此島上,又與兩位何干?害你們費了這麼多功夫,甚至不惜下毒,我當真是被二位搞糊塗了。”
鬆長老微現怒色,但還是忍住氣,道:“人說江南公子,溫潤如玉。溫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到現在還能坦然自若,面不改色。告訴你,你服了我崆峒派獨有的毒藥‘銷_魂蝕骨散’,平時全身酥軟,發作時如萬蟻鑽心,如果沒有解藥,你不出三天,全身便會寸寸腐爛而死。”
杜若在旁邊怒聲斥道:“你們這兩個卑鄙小人。我師父待你們爲故交,你們卻這樣暗算他。你們還是人嗎?”
溫如玉輕輕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激動,回頭淡淡地看鬆長老一眼,道:“十年前我就已死了,如今再死一次又有何妨,只是,你總該讓我死個明白吧?”
柏長老有點沉不住氣了,怒聲道:“溫如玉,你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五十年前,鯤鵬王國爲避強敵滅頂之災,將全部財富轉移到倦客島上,只留給後人一幅藏寶圖,以待後人東山再起。可是這麼多年以來,這個故事越傳越淡,也沒有聽說有鯤鵬王國的後人去尋寶。大家都認爲鯤鵬王國的後人都死光了,而藏寶圖也失傳了。可寶藏還在島上。”
鬆長老續道:“也有人說島上還有人在守衛着寶藏。而你,恰恰從島上來!你是不是知道這批寶藏在哪裡?”
溫如玉哈哈大笑起來,好像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柏長老怒道:“你笑什麼!”
溫如玉道:“若是倦客島上真有這批寶藏,這麼多年來還能好好地藏着?象兩位這樣覬覦寶藏的人天下不計其數,還不把早倦客島翻了個底朝天?”
鬆長老道:“那是因爲大家都不知道這個藏寶的地方就是倦客島!”
“爲什麼現在知道了呢?”
“什麼秘密都會有曝露的一天,現在武林中已紛紛傳言,寶藏就是在倦客島上。”
溫如玉苦笑,搖頭嘆息。
柏長老又怒道:“你苦笑什麼?又嘆什麼氣?”
溫如玉道:“我笑你們這些也算俠義道上的人,原來內心竟是如此貪婪,比當年的日月城主歐陽華又好到哪兒去?我告訴你們,這種空穴來風的事根本不足信,何況即使是真的,這批寶藏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們沒有權力擁有它。漫說我從來沒見過什麼寶藏,就是見過,我也不會給你們!”
說到這裡臉上露出揶揄的笑容,道:“若是年輕一點的人爲寶藏爭得頭破血流,倒也尚可理解,兩位早已兩鬢斑白,年逾六旬,即使得了寶藏,難道還能帶到棺材裡不成?”說完又哈哈大笑,引起一陣咳嗽。
鬆長老惱羞成怒,忽然揮手一掌狠狠地打在溫如玉臉上。溫如玉白皙的面頰上立刻出現五個指印,脣角涌出血來。可他臉上卻仍然帶着輕鬆的笑容。
鬆長老氣得發抖,一把抓起地上的杜若,冷笑道:“溫如玉,你牙尖嘴利,我說不過你。我也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總不會讓你的徒弟給你陪葬吧?”
溫如玉渾身的肌肉一下子繃緊,手指微微發抖,胸口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杜若擡頭看着溫如玉,一臉堅毅之色,沉聲道:“師父,*不怕死。”
松柏二人面面相覷,眼裡閃過冷厲的光。
鬆長老伸出手掌,抵到杜若背上,厲聲道:“我讓你這個好徒弟嚐嚐分筋錯骨手的威力!”
杜若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起來,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臉色陣青陣白,慘無人色。他拼命咬着牙,不讓自己申吟出來,嘴角已滲出血跡。
柏長老好整以暇地負手看着,滿意地欣賞着他大哥的傑作。
溫如玉胸中一陣氣血翻涌,張嘴噴出一口血來。嘶聲道:“住手!不要折磨他!他什麼都不知道!”
鬆長老收回手掌,笑道:“溫公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其實你早該自己說出來了。”
溫如玉臉色蒼白,心在一點一點下沉,沉入一個無底深淵。他忽然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陰謀,可他不知道這個陰謀到底是什麼。
他盯着鬆長老,一字字沉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看來我再說倦客島上沒有寶藏也是無濟於事了。兩位非逼着我承認這件事不可,對不對?”
柏長老目光閃動,道:“溫公子是聰明人……”
溫如玉脣邊露出自嘲的笑容,喃喃道:“老天爺真會捉弄人。好吧,你們倆不必再費什麼事,我帶你們去便是。”
“不,師父,不要……”
杜若一語剛出,柏長老一掌將他打昏過去。
溫如玉心痛如絞,叫道:“不要打他!你們有什麼手段儘管衝我來就是,別打他,他什麼都不知道。”
鬆長老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只要他乖乖的,我們就不打他。放心,溫公子,我們也不會折磨你。以後你每天毒性發作時我就會給你一點解藥,讓你繼續活下去,直到帶我們找到寶藏爲止。”
“放了若兒,我就跟你們走。”
鬆長老搖搖頭:“我沒那麼傻,如果放了他,你肯定是寧可死也不會帶我們去的。”
柏長老接口道:“他是我們手裡的一張王牌,你只有乖乖配合,才能保證你徒弟的命。”頓一頓,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看得出,你們師徒的感情非常好。你這個徒弟這樣優秀,如果年紀輕輕就夭折,那真是太可惜了。”
溫如玉看着他們,眼裡露出悲憫之色,嘆道:“可悲啊,可悲!崆峒派有你們兩個執掌,看來是不會長久了。”
鬆長老仰天大笑,道:“崆峒派的事,不勞溫公子操心。但你要知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溫如玉,你認命吧!”
溫如玉道:“我有一個條件。”
“說來聽聽。”
“找大夫治好我徒弟的傷,否則我寧死也不會帶你們去。”
松柏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