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琛帶着殘衆一路躲入深山才鬆了一口氣,想起摯友被殺、許殊隕命,不由悲憤交加,幾欲淚下。
手下一個家臣試探道:“我們手裡還有三座城池,最近的是陸西將軍佔着的殺虎城,您看是不是……”
李放琛嘆道:“我們雖有三城,但均非險地。何況現在翼人勢如破竹,縱然我們守城與之一戰也凶多吉少。”
另一個禆將道:“那將軍的意思是……”
李放琛正要回答,忽覺懷裡多了一物,伸手一摸,掏出一頁羊皮卷。周圍的人紛紛圍湊了過來,一面看一面議論不停。
一個年長的將領忽然驚叫道:“這個似乎是李家的傳世兵書《丹心秘卷》啊!當年老夫侍奉李賁將軍時,有幸見過一次,行文風格以及花式和這個一模一樣,只是卷面質地似乎不同。你們瞧,這旁邊是李賁將軍的註釋,還附着實例呢!”
另一箇中年將領也道:“這個實例我不但知道還親身參與過。那是李賁將軍和毓國征戰時的事情了。說起來,毓國當年的情形和我軍現在幾乎一模一樣。李賁將軍曾經說過,他若是對方,便棄城逃走,同時將城裡糧草燒劫一空,使得對方只能得到空城,否則定然無路可走。”
李放琛的臉色沉下來,定定看着那羊皮卷,似乎想要用目光將其燒個洞。
那年長的將領嘆道:“李元帥的觀點與李賁將軍一模一樣,不愧是得了將軍的真傳!”
另一個將領卻盯着背面叫道:“這背面也有字!大家看,翼國那羣混蛋原來是用了李賁將軍以前用過的計謀才把我們逼成這樣!我就說嘛,天下除了李賁將軍外誰還能想出這麼好的主意,誰還能打敗我們的元帥!”
李放琛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但每一個人所說的每一個字卻如同尖刀般刻入了他的心,他的五臟六腑!
他嘔心瀝血、費勁心思,到頭來不過是“得了李賁將軍的真傳”。他被玩弄於股掌之上,親友盡喪、丟兵曳甲,也不過是因爲對方用了李賁的兵法。
他贏,贏得順理成章,他敗,也敗得理所應當。沒有人誇獎他,也沒有人責怪他。只因所有人的眼裡自始至終都只有李賁,只因這一切本就是李賁一個人的博弈,而他李放琛只是一枚優秀的棋子。
李放琛嘴角挑起一個微笑,忽然仰天大笑。衆人看着笑得喘不過氣的李放琛,你眼看我眼,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李放琛越笑越激動卻也越笑越淒涼,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衆人手忙腳亂地爲他鬆開領子,撫順胸口,折騰了半天,他才悠悠醒轉,目中沒有一絲笑意,只剩一片荒涼。
那年長的將領道:“元帥,我們還是趕緊趕路,回雍國吧。您的身體可不大好啊!”
李放琛冷冷道:“你們有臉回去,我卻丟不起這個人。去殺虎城,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戰場上。”
月明星稀,烏雀南飛。烏雀南飛,月落星稀。
李放琛仰頭躺在塌上,陳年往事幻爲舊時明月,一時不知今昔何兮。
上天既然已經降下李賁,何苦多此一舉,再要他李放琛來到人世間?
曾幾何時,他也像其他孩子一樣,用充滿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哥哥。曾幾何時,他也會像所有小男孩那樣挺高胸膛,自豪地炫耀自己的哥哥是何等的英雄!
不像其他對弟妹避之不及的哥哥,李賁永遠不會介意帶着這條小尾巴,反而總是笑呵呵地撫摸着他的頭,向他耐心地講解他們對戰時用到的戰術和招式。曾幾何時,沒有人比他更加崇拜李賁。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和他成了這樣?
窗外隱隱起了騷動,空氣中似乎夾雜了血的腥味,連深藍的天空似乎也染上了一縷鮮紅。李放琛將被子往上拉了拉,翻身朝向牆壁。
漸漸的,騷動聲沒有了,空氣依然透着初夏特有的清新,而天空也恢復了平靜而淡漠的深藍。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高個的僕從端着蔘湯走進屋子,又將門重新掩好。僕從將蔘湯放在桌上,低聲道:“將軍是要自己喝湯,還是要人伺候?”
李放琛沒有動,只是淡淡道:“還是我自己來吧。”他嘆了口氣,道:“雖說逝者爲大,但重華公子何等尊貴,在下實在擔當不起。”
項重華擡起頭向李放琛一笑,道:“將軍好耳力。”
李放琛也笑道:“公子好計謀!”
項重華將燈點亮,一邊親自舀湯,一邊道:“在下現在不是什麼公子,只是一個伺候將軍的小僕而已,將軍不必多禮。”
李放琛坐起來,笑道:“你們既然要在殺虎城要我的命,就一定不會讓袁柘跟來,也不會讓多餘的人知道這件事。公子着實不必再裝模作樣了。從荊草打亂袁柘對我的追捕開始,這一切就都是公子佈下的局。荊草表面上是和我交手,實際上只是想要把那張仿製的羊皮卷塞給我,爲的就是讓一直不服李賁的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放棄回雍國而投到殺虎城。殺虎城的城主想必早已被你收買了,否則你們也不會這麼快就奪了城。”
項重華目光閃爍道:“你既然都知道爲什麼還要上當?”
李放琛灑然一笑道:“每個人都知道怎麼做纔對自己最有利,但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正如肥胖的人知道只要吃少一點,多動一點就能瘦下來,卻就是做不到。正如父母知道寵愛只會妨礙子女的前途,卻總是無法對最愛的孩子狠下心一樣。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卻是另一回事。如果每個人都能辦好自己知道的事,如果每個人都能抑制自己的慾望,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早死的人,或者說,世界上就都是神。
爲什麼發自內心的慾望總想把人拖向萬劫不復的深淵?難道是因爲,人生來就有一部分屬於那黑暗的無望的地獄?
仇恨和嫉妒又何嘗不是一種慾望?一種最痛苦的、最接近地獄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