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幾個字落定,凝重的語調像深山老林裡寺廟的石鐘聲響撞擊着五臟六腑,餘音不斷,渾身顫抖。
顯而易見,這個孩子就是陳子敬了!
腦海裡忽然記起很久很久以前,陳子敬對她說,他跟這個家格格不入,就連出生都是一個恥辱——這麼說,他竟知道自己是這麼來的?
莫瀟雲久久不能反應過來,只想着這樣不堪屈辱的事實被那個男人知道時,他該多麼心痛,多麼自棄,多麼憎恨旎!
難怪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從未引以爲傲,反而從不提及這麼顯赫的出生,就連跟董倩倩相戀幾年都未曾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在他心底,他是以身爲陳家人爲恥辱的。
突然之間,她也能理解陳家父子的關係爲什麼這樣僵滯了。
只是,這樣的真相該諱莫如深纔是,他怎麼會知道的?
低調寬敞的房間裡久久沉寂,兩人都沒說話,氣氛壓抑沉重的厲害。莫瀟雲擡起頭來,正要問出心中疑惑,忽見陳沛霖痛苦地捂着胸口,她一驚,忙起身衝上去,“伯父,您怎麼了?鞅”
陳沛霖佝僂着脊背,另一隻手指了指桌上一個白色小瓶,莫瀟雲明白過來,趕緊去拿了白色藥瓶,快速掃過說明,倒出兩粒藥丸。
“伯父,您喝水。”放回藥瓶又端了熱水遞上來,莫瀟雲看着陳沛霖喝下藥丸閉上眼,片刻後,臉上緊繃痛苦的神色稍稍緩和。
“伯父,您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還是幾年前,她還跟陳子敬在一起時,就知道這位長輩的身體不好,患過重病。她擔心舊疾復發會很危險,關心地建議。
陳沛霖擺了擺手,要放下水杯,莫瀟雲趕緊接過擱回桌面上。
“不用了,都是老+毛病了。”一陣疼痛過後,陳沛霖的語氣越發緩慢滄桑,“幾年前查出患了癌症,我原本就想任由發展死了算了,哎……人總有一死。是子敬,費心聯繫了國外的權威醫療團隊,非逼着我做手術,想不到,我命不該絕,手術後居然恢復不錯,又多活了幾年。只是,大傷元氣,身體到底不如從前了。”
莫瀟雲聽着這話,順勢就說:“子敬雖然跟您不合,可心底裡還是希望您能長壽。他只是性格太過內斂,習慣了用冷漠武裝自己,不肯表現出對您的關心。”
陳沛霖搖了搖頭,“他恨我是有原因的,我不怪他。”
既然話題說到這裡,莫瀟雲也就順理成章的問下去了,只是這些話不便開口,她表達的吞吞吐吐:“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子敬會知道他是你們在那種情況下……才,有的?是不是也就從那以後,他才變得……憎恨你們?”
陳沛霖疲憊地靠在沙發座椅裡,臉上表情淡淡,目光恍惚而無焦距,顯然又陷入了深思回憶。
片刻後,他緩緩地說:“她再度懷孕後,我原本存在心裡還沒說出口的離婚,也就越發難以開口了。我恨她,可又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能改善我們的關係,讓她收起那顆心迴歸家裡。她當然是不肯要這個孩子,可後來林家長輩不知跟她談了什麼,她終於答應好好養胎,生下孩子。大半年後,子敬平安出生,可我發現對於這個孩子我卻喜歡不起來。但是子敬爺爺非常疼愛他,對他百依百順,不知是不是他母親懷他時太鬱鬱寡歡的原因,他生來就有些自閉,不像別的男孩子那麼活潑好動。”
莫瀟雲心裡喟嘆,原來這個男人的倨傲冷漠還真是孃胎裡帶出來的!
“這個孩子本來就不是正常情況下懷上的,子敬媽媽也不愛我,自然也無法對孩子有多少關心。但她生性善良,也知道孩子是無辜的,所以又做不到完全不管不顧,就一直矛盾掙扎着。生完孩子後,她就患了抑鬱症,有時候心情好,就會抱着子敬說笑聊天,心情不好時,就完全不管子敬,甚至打罵的情況也有。”
天,竟會是這樣!原來陳子敬的媽媽也患上了抑鬱症?那他的抑鬱症會不會也是受母親影響?想象着年幼時的陳子敬被母親忽視甚至打罵,她心疼的縮成一團,彷彿能看到那個討人喜歡的小男孩兒被母親打罵時茫然無措的樣子!
“子敬從小就聰明,心思也敏感,他懂事很早,才兩三歲時就看出我跟他媽媽之間不正常的關係,也看出父母都不是很喜歡他。s173言情小說吧可他那時並不知道父母之間有這麼深的芥蒂,他只是憑着人的本能,努力去做好一些事情討大人的歡心,可我們……”
後面的話陳沛霖沒有說,但莫瀟雲能想象的到。
既然從出生就註定了不受歡迎,那不管他再聰明再懂事再聽話再討人歡心,肯定也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莫瀟雲腦海裡一片茫然,心裡像是被一雙力大無窮的手撕扯着一般疼痛,雙腿虛軟地往後退了一步,她撞到一個單人沙發,無力地癱坐在沙發扶手上。
“你們怎麼能這樣呢,既然不喜歡這個孩子,哪怕是不要他出生也好過這樣冷漠地對待他啊!”
陳沛霖道:“當時懷孕,林家長輩早有所備,他們怎麼可能不
讓這個孩子生下來?我那時之所以那樣對子敬,也是因爲想到他媽媽做的那些事,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莫瀟雲擡頭看去,眸光疑惑——難道懷孕生子後,陳夫人還對父親念念不忘?
果然,陳沛霖頓了頓,又說:“子敬出生後,我曾以爲她會把注意力放在家裡,放在孩子身上,可我沒想到,她還是偷偷去跟莫劍鋒見面。甚至有一次莫劍鋒執行任務受了傷,她竟拋下孩子都不顧,去病房照顧他。那次,子敬也正好生病發燒,她陪着孩子在醫院,打聽到莫劍鋒的病房後,她不管不顧地就去了,丟下四歲的孩子一個人在輸液室打針,最後竟走丟了!”
“也就是那一次,她徹底觸怒了我,觸怒了陳家。孩子弄丟了,陳家上下大亂,找了一夜才找到在街上流浪的子敬。孩子帶回去後,我跟她發生了婚後第一次爭吵,非常嚴重,非常劇烈,我們鬧的天翻地覆,子敬親眼目睹,我一怒之下說了些話,事後自己都記不清了,可子敬聽在心裡,竟記了一輩子。”
“這件事也讓林家大怒,他們許是又威脅了什麼,子敬媽媽又安分了一些時日。之後過了段時間,我得知莫劍鋒要結婚了,打聽之下才知道是林家找了莫劍鋒談話,令他儘快結婚成家,斷了子敬媽媽的念想,否則就將他調離江城。”
“莫劍鋒結婚時,子敬媽媽藉口帶孩子出去遊玩,偷偷去見了莫劍鋒。那時候,子敬已經五歲了,我跟他媽媽之間的事他已經弄懂了七七八八,見了莫劍鋒回來,他莫名就說了句‘我恨警察’,我也是通過這句話才知道子敬媽媽又跟莫劍鋒見面了,我一怒之下打了子敬媽媽,並從那以後限制她出門。”
“這之後幾年,我們將就着過,她得知莫劍鋒婚後生活不錯,還得了一個女兒,也就漸漸死心了,至少面上沒有再做出過激過分的舉動。如果不是那場綁架案發生,或許我們一家人也能這樣湊合着過下去。誰料,就在子敬十歲那年,陳家的仇敵回來報復,趁着他們母子外出時將他們綁架了。當時莫劍鋒已經是江城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案子性質惡劣,他親自帶隊執行任務,順利救出了子敬,卻在營救子敬媽媽時出現難題。爲了保護人質,也或許是爲了保護心愛的女人,莫劍鋒執意以自己替換人質,保證劫匪逃脫,而後就發生了那幕悲劇。”
“子敬媽媽的死對他打擊太大,畢竟自己的親生母親爲了另一個男人連兒子都拋棄不要,太過絕情與殘忍,連我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無法接受這樣屈辱的事實,何況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他變得越發自閉,越發冷漠,跟家裡人都不怎麼說話了,對我更是仇視憎恨。他總認爲,我若是對他母親多一些關心,多一些愛護,或許他母親就不會喜歡外面的男人,也不會爲了外面的男人跳樓自殺,他哪裡明白,我也是有苦衷的,身爲男人,我也有最起碼的尊嚴。他恨我,恨了幾十年,我沒有辦法去化解。我沒想到的是,他竟還知道你是莫劍鋒的女兒,我更沒想到他居然把你脅迫在身邊,意圖報復。”
莫瀟雲聽完,木愣愣地沒有反應,早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子敬,子敬……
她一直認爲,他那樣顯耀尊貴的出身,無人能及的身份,他應該有一個風風光光的人生,快樂無憂的童年,意氣風發的少年。
她不知道,他的出生、童年、少年,竟都生活在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謾罵中,竟一直被父母嫌棄漠視着……
相比她四歲失去父親,跟母親孤苦無依相依爲命,他這個出生在名門貴族,有父有母有錢有勢的孩子,竟生活的比她還要悲苦。
畢竟,母親是全心全意疼愛她的,還給她塑造了一個完美的父親形象;而他呢,被親生父母那樣對待,那種痛苦和心傷,恐怕比沒有父母還要來的劇烈。
想象着他那麼幼小就要做討好父母的事,卻依然被無情漠視;想象他小小年紀就自閉孤傲形單影隻,獨飲傷痛;想象他一個人如何苦苦撐過那些痛苦和自棄——莫瀟雲艱難地閉上眼睛,心臟被揪扯的如同萬箭穿心。
那個男人,冷峻漠然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男人,那些年,他到底是怎麼過的,他沒有自暴自棄做出什麼傻事來,那得有多麼強大的內心和堅韌的性格。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座島嶼上找到他時的樣子,想起他小臂上一條一條排列整齊的傷口,莫瀟雲不敢再想,不敢再想——是不是從小到大,他內心淤積了無數負面情緒又無法發泄無人傾訴時,是不是在他覺得強撐不下去想要崩潰時,他就靜靜的拿着刀子,一刀一刀割自己的身體?
他恨父親,似乎也恨得理所應當了。不管怎麼樣,大人的世界傷害了他,父親的罪行等同於他的父母的罪行。
是這三個成人,造就了他悽苦的童年和少年,影響了他的一生。
他只是恨恨,那又如何?
莫瀟雲沉浸在悲痛中,對那個男人的心疼、憐憫、同情和愛戀,讓她比那些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還要難受百倍。
良久之後,寂靜的空間裡,陳沛霖再度
開口:“子敬恨你的父親,他最初接近你應該也是懷着報復的心思,可後來他放棄了,是什麼原因,你心裡清楚。那麼深的恨意,那麼深的仇怨,他卻放下了,這足以說明他對你的感情之深。丫頭,我知道你母親的死與子敬有關,可他能爲了你放下那些埋藏十幾年的仇怨,你就不能爲了他,爲了孩子,原諒他無心中犯下的過錯嗎?我想,在緬甸那時,如果他清醒着,他絕對不會允許你爲了陪他忽略自己癱瘓在牀的母親——你大概不知道,你被綁架去緬甸之前,他已經在着手組建一支醫療團隊,想給你母親做手術,希望她能恢復一些,少受些罪。”
什麼?聽到這裡,莫瀟雲一驚,擡起紅腫的眼睛盯着陳沛霖,一臉訝然和懷疑。
“這件事你可以去問問他的兄弟,衛東,是衛東負責在辦理的。只是沒想到,還未來得及實施,就發生了那些事,更沒想到,你母親會去世的那麼突然。”陳沛霖漸漸平復着起伏的心潮,說話語速也加快了一些,“在緬甸,我跟你說那番話,就是擔心你母親會極力反對你們在一起。我先提醒你,也是想讓你做好準備,同時多給子敬一些時間,我相信他最終會打動你,也會說服你的母親。只是沒想到,你母親的去世那麼湊巧,也沒想到那個劉煜居然還給你寄了一封信。”
“哎,都是天意,一切一切的巧合造就了今天的局面,讓你們分開了三年。你獨自帶着孩子,辛苦了。”陳沛霖這樣的身份,也是頭一回對一個晚輩用這種口吻說話,罷了纔回歸今天談話的主題,沉重又懇求地說,“如果可能,你再好好考慮一下跟子敬的關係。如今有了孩子,不比你們兩人那麼灑脫,想分開就分開,就算不爲你們着想,也爲孩子想想。我很希望那小丫頭能認祖歸宗,更希望你能風光地成爲陳家的長孫兒媳。”
莫瀟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套房,怎麼離開酒店的。
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她像失去了頭腦和意識的行屍走肉一般,滿腦子想象着年少時飽受悲傷和痛苦的陳子敬,想象着父親跟那個才華雙絕最後卻香消玉損的林家小姐間的悽美愛情故事——
陳子敬沒有錯,他是受害者。
父親跟林家小姐也沒有錯,他們也是受害者。
錯的是時間,錯的是緣分,錯的是那個時代頑固封建的思想。
可她卻用三年的時間,懲罰着那個悲苦的男人,也折磨着自己。
人生能相愛多不容易啊,像父親跟林家小姐那般,苦苦糾纏一生都不能廝守,殉情後他們能在天堂相遇了嗎?
耳邊忽然劃過一陣尖銳刺耳的鳴笛聲,莫瀟雲嚇了一跳回頭看去,趕緊後退。那輛車子急剎停下來,司機鑽出來大罵:“找死啊你!找死別連累老子!媽的!”
她腦子驟然清醒,一股濃濃的想見陳子敬的感覺洶涌而至,當下想也不想掏出手機打電話。
心跳聲震耳欲聾,連血液加速流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站在車來車往的街頭,心裡忽然開朗,喜極而泣。
可惜,電話響了很久,那端沒有接起,正在她打算繼續撥一遍時,手機卻有電話進來。
席鶴軒。
“你下班走了?”電話一通,席鶴軒劈頭問道。
莫瀟雲迅速整理情緒,儘量用平穩的口氣回覆:“嗯,怎麼,你回公司了?”
“是啊!說好接送你上下班的,我當然要趕在下班前回公司。”席鶴軒說着,又溫柔地問,“出什麼事了嗎?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還是被他發覺了,莫瀟雲清咳一聲,掩飾道:“沒有啊,只是嗓子不舒服而已,喝口水就好了。”
“是嗎,沒事就好。原本打算晚上送你回家,再蹭頓飯吃,你既然先走了,那我得自己出去找吃的了。”席鶴軒很是惋惜的口氣,說完不忘情話,“那今晚見不到面,記得想我!”
想……莫瀟雲哽住,沒回應,那邊斷了線。
辦公室裡,結束通話的席鶴軒把玩着手機,回憶方纔線人彙報的話。
“莫小姐出公司後,在路邊等出租車,結果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我們查過那輛車子,只能查到是政府用車,具體屬於哪位官員查不出來。車子去了XX大酒店,那家酒店是政府首腦會議纔會啓用的酒店,安檢保衛工作很嚴格,我們進不去,也不知道她跟誰見了面,說了什麼。陳總的人也一直跟着她,看樣子也不知道她會去那麼一個地方。”
政府用車,政府首腦纔會住的酒店……席鶴軒摩挲着手機,一雙眸半眯着,射出清幽狡詐的光芒。
這樣的派頭,難不成陳沛霖那個老傢伙也來了?
可惜,他現在對陳家的人不感興趣了,只對這對母女有興趣,否則佈置一下行動,沒準兒能要了陳沛霖的命。
席鶴軒的一通電話讓莫瀟雲沸騰狂亂的心潮有了緩衝,漸漸平息下來。
她如今答應了跟席鶴軒的交往,再這樣貿然去找陳子敬,到時候
兩邊扯不清,更麻煩。
不如找機會先跟席鶴軒把話說清楚,把這裡的關係斷乾淨了再去找那個男人。
只是,先前那般決絕地對他,如今突然主動找上門,多少有些……拉不下臉面。何況,想到當初在母親遺像前的承諾,現在就這般輕易動搖了,心裡也覺得不孝。
兩股思想左右拉扯,莫瀟雲捶着腦袋,一時無法抉擇。
幸虧剛纔那個電話沒有打通,不然這會兒都不知該怎麼辦了。
這件事急躁不得,衝動不得,先等等看什麼時候合適邁出第一步再說。
收起手機伸手招來出租車,莫瀟雲趕緊回去。
從房東太太那裡接了小丫頭,兩人一起回去。開門進了屋,她隨手放下包包和手機,看了看時間趕緊進廚房做飯,誰料剛淘了米放進電飯煲,小丫頭舉着她的手機跑到廚房來,“媽媽,媽媽,爸爸的電話,爸爸要跟你說話!”
莫瀟雲回頭一看,只見觸屏手機已經被小丫頭劃開了,屏幕上跳躍的時間顯示通話正在進行中——
這般猝不及防,她一時心跳亂了,猶豫着該不該接過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