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所有的眼睛齊刷刷聚集在一個人身上。
狄烈!
狄烈輕輕撩開帳簾一角,向外窺探——好傢伙!本是一片黑暗的營寨,竟然被近百支火把照得通明透亮。一排排衣甲鮮明的金兵肅然而立,前方站着兩個人,一個看上去是一名金軍將領,大概就是領着這一隊人馬的頭目。另一個卻是宋人打扮,體形單薄,神態恭敬,剛纔說話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狄烈看清形勢,緩緩放下帳簾,雙眉緊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緊要關頭唱這一出,這下可不好辦了。
這時,驀然一個沉靜地聲音響起:“諸位妹妹亦不必煩憂,由本宮與別帳的諸妃前去應付即可,請狄公子在本宮離開後,速速帶諸位妹妹逃離虎口。”
朱皇后!這個已經錯過一次逃離虎口機會的女人,竟然爲了更多的姐妹,再一次出讓機會。
“皇后娘娘……”諸女無不伏跪在朱皇后的裙下,嚶嚶而泣。
朱皇后輕撫諸女,眼圈微紅。少傾,將目光轉向狄烈,肅容道:“本宮此去只能應付一時,敵酋必不肯放過諸位妹妹,待我等離去之後,請狄公子務必以最快速度,安全地將諸位妹妹帶出金營。”
狄烈鄭重點頭,道:“放心,我將盡全力將她們毫髮無損地送出去。而且,我保證,只要你還活着,我就一定會把你救出來。”
朱皇后悽然一笑:“亡國之妃,雖存猶死,此身如浮萍,去留但憑天意罷。諸位妹妹,最後一次爲本宮更衣吧。”
當朱皇后從屏風後出來時,已換上一身鳳冠霞帔,金絲繡邊,流蘇串珠,鮮豔奪目。她心裡明白,這一次是宴無好宴,那些勝利者們已經憋了好久了,餓狼終將顯露出它的獠牙。朱皇后這一身國服盛裝出席,爲的就是盡最大可能,保留最後一點國體,以期能免受屈辱。
朱皇后緩步出帳時,帳外諸如韋賢妃、朱慎妃、邢王妃及一干宮娥已默然靜候。看到只有朱皇后與兩名宮娥出來,諸妃臉上均掠過一絲訝異,韋賢妃美豔的面容更閃過一抹若有所思之色。
那名宋人翻譯更是驚訝不已,吃吃道:“皇后娘娘,這……這是何意?”
朱皇后眼皮子都不朝對方撩一下,淡淡道:“很不巧,柔福、儀福及玉嬙等幾位妹妹恰逢天葵臨至,身體不適,恐難以赴宴。而其餘幾位妹妹及宮娥亦需貼身照看,只得辜負諸位大王美意了。”
古人所說的天葵,指的就是月經。
那宋人翻譯愣了半天,直到身旁那金兵頭目不耐煩催問,才吞吞吐吐轉譯了。
金兵頭目也有些抓瞎,這種事情,憑他的身份也是沒法求證的。但他奉命要帶一羣鶯鶯燕燕至中軍主帳服侍各位郎君(金國皇族宗親的敬稱)與貴人,結果連一半都湊不齊,這讓他如何交待?
“不成!”金兵頭目兇狠地說,“身體不適的幾個人可以不去,但也用不着那麼多人陪着,其餘人等全部都要去。”宋人翻譯愁眉苦臉地翻譯了。
朱皇后儀態從容道:“儀福與玉嬙倒也罷了,但柔福是什麼身份你們不知道麼?若是身邊無人照看,有什麼差池,就是你們那幾位大王,恐怕都不好交待吧?”
這名金兵頭目正是寶山大王完顏斜保(完顏宗翰次子,設也馬之弟)的親衛隊長,恰好是知道柔福帝姬的份量的,聞言也當真猶豫了一下。
朱皇后又加上了一句:“本宮也不會讓你們太爲難,與諸妃先期到中軍主帳謁見諸位大王,將此事稟報,一切由三位大王定奪。若大王定要諸女隨侍,再傳召不遲,只是有勞將軍再多走一趟而已,如此兩不相誤,豈不是好。”
金兵頭目考慮再三,覺得這樣的確穩妥些,最多再跑一趟而已。總好過自做主張,若是引得大王不喜,少不得又挨一頓皮鞭。
朱皇后悄然鬆了口氣,自己的掩護任務總算完成了,接下來,就要看那個人的了。她最後幽幽回望那明黃色的氈帳一眼,深吸一口氣,毅然轉身而去……
當一切迴歸寂靜時,狄烈目光閃動,看着眼前已全部換裝完畢,一個個體態臃腫,散發着若有若無腥羶味的諸女——她們當中有帝姬、有郡主、有嬪妃、有宮娥。在此之前,無不身嬌肉貴,視潔如癖,何曾穿過這些如百衲衣般沖鼻的粗陋胡漢的衣物,而現在,在無比強烈的求生御辱的信念面前,她們勇敢地穿上了。
狄烈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各自的私人用品,只限帶兩件洗換衣物,其餘所有東西都不許攜帶。現在,出發!”
兩指一夾,捻熄了最後一點燭火。
以狄烈此時所借用國祿的身份,帶着近二十名手下“親衛”,在這金軍營寨裡橫着走都沒問題——如果他不怕碰上熟人的話。但若想離開,那可就難了。
這時已是戌時末刻(大約是晚十點左右),在古人來說,已經是到了安歇的時候,尤其是在外征戰的大軍營盤,更是如此。
狄烈悶聲不響地策馬在前頭開路,身後諸女一個個緊緊握住繮繩,默默跟隨。這些女孩子沒有一個是能騎馬的,儘管這些戰馬均是鞍具齊全,而且也經過了馴化,但指望這些宮廷貴女們能穩穩當當地安坐馬背,那對她們的要求也太高了。
事實上,狄烈是將她們的身體牢牢綁在了馬鞍上,一旦衝出金營,就要全力飛奔。就算要摔,也只能摔在馬背上,決不允許掉隊。
對於怎麼出去這件事,狄烈並無計劃,他現在就是順着來時的路線返回,遇到巡哨查問就亮出猛安孛堇的銀牌,能蒙多久就蒙多久。實在不行被識破的話,那就硬闖。不過很顯然,目前他們的運氣還不錯,接連突破了三道寨門,都還沒有被識破。
前方還有兩重寨門,如果能順利通過的話,就可以逃出生天了。
狄烈心下明白,真正的考驗來了。因爲之前的三道寨門,所控制的範圍基本上都是內營,所以盤查都不太嚴。而前面的兩重寨門可就不一樣,一旦出去,就等於是出了金營。半夜三更,在沒有任何出營手令的情況下,近二十騎就想這麼呼啦啦地衝出去,即便是身爲猛安孛堇的國祿都不行。
更何況狄烈這個冒牌貨,女真語只聽懂七七八八,說起話來語調生硬。少量說幾句還行,一旦被盤問過多,極易露出馬腳。
果然,狄烈等二十騎剛來到第二重寨門前,兩側的哨樓便探出幾個人頭,幾道寒森森的目光,如刮刀般對暴露在道路兩側熊熊火炬下的逃亡者們上下刮剃。
“什麼人?何事夤夜出營?可有大王手令?”
“本將是猛安孛堇國祿!奉郎君設也馬之令,出營執行要務,只有口令,並無手令。混蛋!軍情緊急,難道要慢吞吞地等着那些只懂耍筆桿子的幕僚鬼畫符麼?還不快快開寨門!”
狄烈一口氣說那麼多,一是指望能靠自己的“身份”,威嚇守衛開門;再一個,希望這些金兵大字不識一個,這樣就不至於非要弄個手令不可;而且現在金軍三個大王合兵一處,令出多門。如果運氣好,守這兩個寨門的金兵,不是那個“蒸豬”大王完顏設也馬的手下士兵,那就更不敢前去求證了。
狄烈打的算盤蠻好,卻被那金兵一句話全打翻:“是國祿貴人麼?小的是貴人昔日的親衛木坎啊!您老的聲音怎麼……貴人請稍等,小的馬上下來。”
狄烈愣住,回過神後苦笑不已,這運氣也太背了,竟然撞到了槍口上。他雖然粘上了國祿那貨真價實的大鬍子,也做了一些化裝,比如塗黑皮膚、加重眉毛什麼的……但這用來騙騙那些不熟悉的人還可以,可面對這個自稱是國祿昔日親衛的叫木坎的傢伙,縱然是夜晚,怕也難瞞得過啊!這不,連說話的聲音都給聽出不對勁了……
隨着木坎擎着火把,從哨樓的甬道閃出,快步接近。狄烈的手也按住腰間的刀把,殺機漸凝……
就在這緊要關頭,遠遠地,金軍營寨某處寨門,突然傳來一陣陣喊殺聲。聲音雖然遠而細微,但在這靜夜曠野中,卻清晰可聞。
木坎不禁一愕,腳步一頓。
機不可失。狄烈當即不管不顧地大吼:“北門遇襲!郎君所料不差,有南朝匪軍趁夜偷襲我軍大營。本將得到情報,在南門還有一批匪軍也將要配合發動攻擊。快快打開寨門,讓本將先行將之擊潰。你們要守住寨門,萬萬不可輕動。”
在突發情況與昔日老主人的威壓下,木坎下意識選擇了服從,立即下令打開寨門。
當二十騎快馬從木坎身旁如風而過時,木坎一邊搧着塵煙,一邊納悶不已,這羣騎士控馬的水平也太遜了吧。不但在馬上東倒西歪的,有幾個還差點撞到門柱上,該不是新降附的宋軍吧?大人怎麼會用這些連馬都騎不好的兔子兵打仗呢?
木坎搖頭不解。
狄烈並不知道身後的女騎士們差點露了餡,他只是趁着這突如其來並有利於自己的狀況,再一次詐開了最後一重寨門。
在張弓舉刀,如臨大敵的金軍守衛的目送下,狄烈一行二十騎,衝出寨門,縱馬如飛,在一堆堆的火光中時隱時現,漸漸沒入無邊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