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寬緩步走到她面前：“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
“是，從小到大，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雖然我從未敢迴應你的愛。
但我從小就仰望着你。
在我的心裡，你是像神一樣的存在髹。
你博學多才，你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在閃着光芒。
你對所有人都很溫柔蠹。
你雖然是少爺，可卻從未用你的身份地位來壓迫我們。
你是我見過的，最最通情達理的少爺。
我慶幸我一直守在你身邊做奴才。
因爲你，我覺得我短暫的一生變的豐富多彩了許多。
本來，我這樣卑賤的人是根本就沒有資格讀書識字的。
是你給了我不一樣的人生。
你讓我知道，原來凝香這兩個字有二十五畫。
原來凝香這兩個字還可以變成一句詩。
原來凝香是有資格睡在林寬這樣優秀的男子身邊的。
少爺，你給了我那麼美麗的夢。
可是爲什麼最後卻要那樣殘忍的親手將我的夢擊碎。
四十年了，我無法回憶那些人逼我喝下落胎藥的那瞬間的畫面。
只要一想到那件事，我就會想要殺了你。
我去找過你無數次。
可是每次只要隔着窗棱看到你的輪廓，我就一步也走不動。
因爲我下不了手。
你和孩子對我來說同樣重要。
那個孩子是因爲我愛你纔會存在啊。”
林寬緩緩走到她面前。
凝香已然平靜的看着他。
林寬慢慢在她面前跪下。
凝香愣了一下：“你這是做什麼？”
“我恨我自己，爲什麼保護不了你。
當年爲什麼沒有勇氣跟我爹孃撕破臉要你。
爲什麼不能帶你私奔。
爲什麼…不能豁出一切的把你留在我身邊。
凝香，是我錯了，當年的我不夠勇敢，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不會犯下這樣糊塗的錯誤。
我怎麼會容不得我們的孩子呢。
我從來就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我更不知道那日他們給你喝下的是落胎藥。
我爹逼我娶別人，我不依。
我爹說，只要我娶了那個女人，就可以不再折磨你。
否則，他會命人將你活活打死。
我爹做事一向言出必行，那時候的我沒有權力地位，我害怕他們真的會傷害你，所以只能妥協。
成親的前一天，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最後再見你一面。
我爹見我執着，便同意我與你見面。
但是他爲了防止我見了你之後會反悔，只允許我隔着院落遠遠的看你一眼。
那天，我站在那裡看那些下人在餵你吃飯，我與你深情對望。
我以爲你是懂我的。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當時你吃下的是落胎藥，更不知道你不是與我深情對望，是在恨我。
是我錯了，是我太過相信我爹孃才失去了我們的孩子。
在你離世後第二天，我才知道原來你曾懷過屬於我們的孩子
當時我真的懊惱的想要殺人。
我心痛，我竟然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那麼殘忍的事情。
錯誤是我先犯的，明明是我先靠近你的。
可爲什麼…後果卻要由你一個人承擔。
如果那兩個人不是我的父母，我也想要殺了他們。
可是…他們偏偏是我的父母。
這份仇我想報卻無處可施。
我爹曾經說過，寧可斷子絕孫也不要你腹中孩兒。
後來，我爲了報復我爹，再也沒有婚配。
我爹臨終前曾握着我的手求我，求我娶一門親事，爲林家開枝散葉。
可是我告訴他，我的孩子已經被他殺死了，不會再有了。
終於，我爹含恨而終。
我以爲，這已經是我對我自己，也是對林家最大的報復了。
凝香，或許你會覺得我是在找藉口。
但是…我真的是用四十年的時間在祭奠我們的愛。
爲了不讓自己忘記你的樣子。
我每隔幾天都會畫一幅你的畫像。
每天都會幻想着你生活在我身邊的樣子。
寫字的時候，我會想象是你在幫我研磨。
吃飯的時候，我會想象是你在幫我夾菜。
睡覺的時候，我會假裝你就睡在我身邊。
我會自己對着我幻想出的你說我這一天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我會像從前一樣對‘你’訴說心事。
我會在傷心的時候叫着一遍一遍的叫着你的名字。
我的事情只願意與你說，因爲我一直都知道，這世上，最懂我的女子是你。
後來，我還收養了一個義子。
我把他當成了我們兩個人的孩子。
我悉心教導他，撫養他，提醒我自己，這是凝香和我的孩子。
這四十年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想着你，念着你，愛着你，夢着你。
我用四十年的時間折磨我自己，不只是爲了懺悔。
還因爲我愛你。
或許，你現在看到一個老年人對着你說愛會很厭煩。
但是，我的心，早就已經在你死的那一天停止了跳動。
這四十年的我，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那日，我聽明珠姑娘說你還尚在這世間，我整顆心都像是重新活過來一般。
我無數次都在想，如果你還在世間該有多好。
我有了身份，有了地位，現在的我能給得起你想要的一切。
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
我什麼都有了，卻唯獨只缺一個你。
如果你能回到我身邊，我一定用盡我所擁有的一切來換一個你。”
凝香聽着林寬跪在自己面前訴說着這一切。
她的一顆心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她就知道，少爺怎麼可能會那樣對她，那樣對她的孩子。
她緩緩跪下，與林寬面對面。
“凝香…”
凝香顫抖着手握住了林寬的手：“我不該不相信你。
四十年了，我恨了你四十年。
你無法想象，我又愛又恨無法自拔的這四十年是如何度過的。
我愛一個人，恨一個，都已經到了極致。
我以爲，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的。
可卻原來是我錯了。
我…不知道你竟在用這樣的方式折磨你自己。
我以爲痛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恨你，恨不得殺了你。
可是我又愛你，不捨得你。
四十年了，我本來可以就這樣離開人世去投胎。
可是我不甘心。
我總想着看看你的結局。
我又想要你遭受報應，又害怕你會痛苦。
我不敢面對你，也不敢面對我自己。
我把自己關在那個井底，整整折磨了四十年。
四十年啊，如果不是明珠，我還是沒有勇氣面對你。
少爺，我錯了，我爲什麼…不相信你。
我明明瞭解你的爲人，明明知道你的善良。
可我爲什麼沒能相信你呢。
我們這四十年彼此折磨，彼此痛苦。
卻原來竟是虛度瞭如此美好的光陰。”
凝香懺悔的哭了起來。
院落的晏明珠擡手輕輕擦拭了眼瞼下的淚珠。
正喝茶的小雪不解的問道：“小姐，你怎麼了？”
“小雪，你知道人世間最大的悲哀是什麼嗎？”
“什麼？”
“愛而不得，恨而不能，愛恨交織，錯過一生。”
晏明珠深呼吸擦掉了眼角再次涌出的淚珠。
裡面的兩個人真的好可憐。
別人都說最讓人懊悔的愛情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可是現在的凝香和林寬明明是君生我亦生，我在君卻老。
她忽然慶幸自己在最美好的時候遇到了文謙，拯救了文謙。
她感激上蒼，給了她這份合時宜的愛情，她會珍惜。
房間裡的兩人用了很久的時間互訴衷腸，痛哭流涕。
傷心的夠了，林寬攙扶着凝香站起身。
“你還是那個年輕，美麗，溫婉，可人的凝香，可我卻已經老了。”
林寬說着搖了搖頭，重重的嘆了口氣：“現在的我，覺得自己不配站在你的身邊。”
凝香想到了晏明珠的囑託，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少爺，不要這樣說。
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那個意氣風發，博學多才的英俊男子。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永不會忘記你那時的模樣。”
“只可惜，過去的風采已逝，我再也不能與你匹配了。
我再也沒有資格…站在你身邊了。”
林寬癡迷的望着凝香的臉，心中有些懊惱，懊惱時光對他的殘忍。
凝香搖頭，她抿脣淺淺的笑了起來，與四十年前她站在少爺面前時嬌羞的樣子一樣。
她這模樣倒是將林寬看的醉了。
一瞬間，他好像也回到了年少的時光那般。
凝香聲音溫柔：“少爺，我願意跟你從此以後隱居避世生活在一起，我會一直陪你到老，到死，你可願意？”
林寬愣住了：“你…還要我嗎？
我已經老了…再也配不上你了。
你真的還願意要我嗎？
如果你願意，我發誓，我定會用我的餘生來對你好。
那四十年未能擁有的幸福，我想從現在開始重新擁有。”
“你老了不是什麼可怕的，我現在已經是個鬼了，這纔是最可怕的。
跟一個鬼生活在一起，你害怕嗎？”
“怕？當然不會。
只要能夠跟你在一起，我不管你是什麼，我不在乎。”
“可是，讓你撇下你現在擁有的一切，你不會覺得惋惜嗎。
我聽說，你已經是四王爺身邊的心腹了。
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定也不容易吧。”
林寬伸手撫摸着她的臉：“明珠姑娘讓你來找我，也定然有所求吧。”
凝香垂眸咬脣：“我…”
“她是不是想要讓我歸順三王爺？”
凝香擡眼看向並未生氣的林寬：“你願意嗎？”
林寬搖頭：“我不願意。”
“可你不是說，你願意爲了我捨棄一切嗎。”凝香有幾分失落：“難道，你只是在騙我嗎？”
“不，我怎麼會捨得騙你，我永遠都不會騙你。
只是凝香，這是朝堂之上的政事。
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但也明白一臣不侍二主的道理。
我曾受過別人的恩惠，效忠四王爺並非我本意，但卻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答應了明珠姑娘的請求來勸我。
如果我還留在四王爺身邊，那你也難以對明珠姑娘交代。
明珠姑娘既然幫我們從中牽線讓我們再次走近彼此，那她就是我們新的恩人。
我雖然不能答應她來投靠三王爺，但我可以答應她從這場王室之爭中退出來。
這也算是…撤消了四王爺身邊的一股勢力，賣給了明珠姑娘一個面子。”
凝香揚脣笑了起來：“少爺此話當真？”
“從前我從未騙過你，以後，我自然還是不會騙你。
我的餘生只要有你，足矣。”
凝香擁進林寬的懷中：“這一生，如果我們再不在一起，就只能等來生了。
可是，這一生跟少爺在一起太累，太痛，我並不敢奢望與你的來生。
即便真的有來生，我也希望不要再認識少爺。
下輩子，我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子，跟他一起成婚生子，過着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所以，這餘生，我想要好好的陪着你，跟你一起…
這樣，也算是了了我們彼此的夙願。
來生，我們就各自投胎，各自幸福吧。”
“不行，絕不可以，這一生我做錯了太多，只用餘生無法彌補根本就不夠。
我知道，你這一生痛過，悔過，恨過，幸福的時光並不長久。
所以來生，我依然要去到你身邊，我要做那個跟你門當戶對的男子。
我要跟你好好的一起生活，成婚生子，過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來生你想要做的事情，我都要爲你滿足。
凝香，你一定要牢牢的記住，來生，我們依然會在一起。
我絕不允許你成爲別人的女人，絕不。”
凝香嘟嘴看向他，眼中的淚禁不住涌了出來。
“少爺…”
“別哭。”林寬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重新將她攬進懷裡。
這一刻，他對晏明珠心存感激。
而門口的晏明珠坦然的嘆了口氣。
小雪凝眉：“小姐，你怎麼了嗎，一會兒哭一會兒嘆氣的。”
“我感慨一下人生不行嗎。”
“當然行，只是小姐你感慨了怎樣的人生啊，可以與小雪分享一下嗎？”
“不可以。”晏明珠瞪了小雪一眼，用瓜子丟她：“去給我泡壺茶來。”
小雪嘟嘴站起身：“小姐就會這樣，神秘玩兒久了就無聊了好嗎。”
“又貧嘴，快去，別囉嗦。”
林寬與凝香一起手拉手從房間裡出來。
這幅畫面看起來明明就很不和諧，一老一少，像是祖孫兩人。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晏明珠卻覺得這畫面好感人。
兩人一出來，晏明珠立刻從桌上站起身迎了上去。
“看你們的樣子，是當真和好了呢。”
晏明珠裝作剛剛什麼也沒有聽到的樣子。
凝香嬌羞的依偎進了林寬的懷裡。
“明珠姑娘，謝謝你沒有放棄我，讓魚都和周寒輪番勸我來見我家少爺。
如果不是這次見面，我們的遺憾可能真的要帶到來生了。”
晏明珠側眸淺笑，脣角揚起爽快的弧度：“你跟我是什麼關係，我們可是朋友，說這些話就見外了。
而且，我不也是有求於你纔會不停的勉強你嗎。”
“你沒有勉強我，是我太糊塗了。”她仰頭看向林寬：“我早就知道我家少爺是個好人，可卻沒能相信他，是我不好。”
“好了凝香，過去的事情我們就不提了。”林寬緊緊的摟住凝香：“我已然看透人生，現在我們什麼都不想，撇開世俗的眼光，好好的珍惜餘生。”
凝香看着他，用力的點頭。
晏明珠抿脣淺笑着：“看你們兩個這樣，我真的覺得很欣慰。
林大人，也幸得你沒有害怕凝香的鬼身份。”
“我聽說明珠姑娘從前也嫁給過鬼，可明珠姑娘現在不也好好的嗎。
在我看來，這些事情並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真正需要我執着和在意的是我眼前的這個女子。
其餘的，都不重要。”
晏明珠點頭，她將目光落回到凝香身上：“有些事情我還是不得不囑咐你們。
凝香，你畢竟是鬼，與林大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是要多加註意，你也知道，你身上是有鬼氣的。
你們可以同塌而眠，可是，最好不要過多的行那種事情。
偶爾爲之倒也不是不可以的。”
凝香臉一下子就紅透了，嬌羞的窩在了林寬的懷裡。
但是林寬朗聲大笑了起來：“想來明珠姑娘倒着實是性情中人。”
晏明珠聳肩淺笑一聲：“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林寬點頭笑道：“明珠姑娘，不知在下可否與姑娘借一步說話？”
晏明珠揚眉：“林大人說的是與兩王相爭的事情有關的吧。”
林寬揚眉不置可否。
晏明珠做出請的動作，邀請林寬去前廳。
林寬拍了拍凝香的肩膀：“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會來帶你走。”
“恩。”凝香嬌羞的笑了笑。
晏明珠看到凝香這副樣子，自己都覺得好溫馨，她這似乎也成就了一對好姻緣呢。
來到前廳，小雪上了茶後便退了出去。
林寬喝了一口茶後將茶杯放下：“明珠姑娘，既然咱們都是聰明人，那我就不繞彎子了。
我雖然不能答應你叛變過來幫三王爺，但是我可以答應你，自此以後從這次鬥爭中退出，再不過問朝堂之事。”
晏明珠起身作揖：“如此，明珠便替三王爺謝過林大人了，林大人，你做了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
林寬淡淡的搖了搖頭，“並不見得，明珠姑娘，在下雖不敢說已經把人生給活明白了。
但是有些事，在下心裡卻是清楚的。
有一個詞叫當局者迷。
或許四王爺的確不是個好皇帝的人選，但三王爺卻絕對沒有這個資格。
我這番話，明珠姑娘必然是不懂其中之意的，不過將來有一天，或許明珠姑娘會懂我現在這話的意思。
明珠姑娘，日後，還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