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非常懷疑,這個楊高根本不是個算命的。
所以他讓鄒元標把楊高放了,最後按照哄擡物價鞭撻四十,但告訴他不能再妖言惑衆,否則下一次將會被處以斬刑,同時不準其離開常勝。
他巧妙地使用話術,要是今年死,陳沐就放過另外仨人、要不是今年四,任陳沐處置……拋開他本就任陳沐處置這個事不談,別管哪個結果,楊高其實都挺賺的。
陳沐認爲他有良好的逆向思維。
“大帥爲什麼要放了他?”
趙士楨對這事多有不解,說白了即使再完備的律法,也很難在這種模棱兩可之際嚴格對號入座,明律上造妖書妖言的罪責其實多面向‘教’而非‘言’,早年嚴刑峻法是爲了制止元末以來風起雲涌的邪教組織對社會造成破壞,而不是爲對付像楊高這樣的江湖騙子而準備的。
而當律法條目不能準確地將之對號入座時,難以避免會用到人治,儘管在陳沐以前的世界時間線上,人們對‘法制’二字持有褒義、‘人治’二字持有貶義,但實際上陳沐認爲這不是單純褒貶就能說明問題的一件事。
法制和人治是一件事,法律制度是運動的,不斷向前進步以適應社會需要達成嚴格、平等的執行與遵守;儒家的人治更關注每個人作爲獨立個體的特殊性,並強調君主與執法者、監督者在道德層面的爲政在‘仁’,法固不可缺,但執政者其身正,不令則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在陳沐所處的時代,真正健全的律法制度,法制、人治、禮制、德政,都必不可少。
因爲在執法者變成機器人之前,再健全的法律制度執行者仍然是人,是人,就有賢明庸碌,就有七情六慾與立場之分。
人治與德政失敗,社會產生巨大道德滑坡,必然會導致法制的失敗。
把楊高按造妖書妖言罪處以斬刑公正嗎?把他按惑亂市場處以鞭撻四十又能達成陳沐的想法麼?
趙士楨撇着嘴,他腦袋裡沒有這些東西,只是恨恨地擡起二指道:“學生聽鄒知縣說,鞭撻的時候這道人一屁股疤,想來過去在國內就因這事被罰過,這會兒又跑到亞州來搗亂了。”
“大帥還準其拿回那八萬通寶,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鄒元標最後沒有扣下那八萬通寶,只是將楊高屯在倉庫的上百石陳糧扣了,省得他再危害社會。
陳沐笑笑,擡頭望向窗外,感慨道:“他是個江湖騙子,但很聰明,也是個人才,只是走錯了路子,我想看看接下來他會做什麼,倘若沒太大風險。”
他收回目光,對趙士楨道:“把他招爲幕僚如何?”
陳沐相信楊高是懂一些卜筮之術的,但不像他腦袋裡想的那些關於宗教或玄學的裝神弄鬼,儘管他確實可以裝神弄鬼,但陳沐更願意相信那是一種古老的數據學科。
文王造《周易》,起初也只是爲古老先民提供趨利避害的手段而已,用流行的話說,《周易》是非常唯物主義的,真要說唯心,大約也就只有‘願君子如龍’這一點比較唯心了。
甚至可以把這想象成文王在和人說話。
比方說《周易》中最廣爲人知的第一卦,乾卦。
初九,潛龍勿用。
在新的環境不要施展威力,夾着尾巴做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做事要終日兢兢業業,就算夜晚都要保持警惕,這樣是非常保險沒有危害的。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事業有起有伏,不要擔心,這並非壞事。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都到五這個程度了,說明已經做出一些屬於自己的成就,像龍在天上飛舞,要表現得像個大人物。
上九,亢龍有悔。
既然是個大人物,就不要表現得太過高傲,否則危險就在接近,警惕起來不要讓自己有悔恨的事發生。
這是一套指導先民做事的方法論。
牽強附會其上的神鬼之說不足爲信,陳沐更願意把後來衍生出的風水、卜筮之中有用的總結歸納發展出新的實踐哲學,不適宜時代發展的就應該予以摒棄,而非抱守殘缺。
正好像鄧子龍對陳沐說過,風水喜迴旋忌直衝,大門直衝大路叫一箭穿心,古人多住田野之間不居城鎮,荒郊野嶺路上多流動之人,見了獨門獨院的小農戶便易起歹心,自然不美。
這往後推到汽車誕生後也一樣,門口直對大路的地方看見車禍的機率自然要比別處高得多。
四合院裡風水忌諱門對門,說是口對口爲罵門,易多是非,兩戶親戚一眼能看見你家裡在做什麼,自然易生口舌是非。
但陳沐對鄧子龍的話也持部分保留態度,他認爲所謂的化解就太扯蛋了,至多是給已經犯了忌諱的人增添一點兒心理安慰。
門上掛個金福就好使了?有那錢不如把兩堵牆拆了重建倆門不對衝着。
“招募他做什麼,那不就是個江湖騙子,大帥你看他會給人算命、又會看相、還會看陰宅、最後還能倒點兒歪門邪財。”
趙士楨說出一句非常戳痛人心的話,擡出三根手指對陳沐擺擺:“他啥都懂,可還是個窮鬼,勞心費力寧願坑半個常勝的人讓糧價上漲,最後就賺了三十兩,卻捱了四十棍。”
說着力學單位還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懂,照樣兒過得比他好。”
陳沐板着手指老神在在:“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你跟着陳某,就是走運,知道吧。”
“你不覺得這楊高就是專門爲搗亂而生的麼?”
趙士楨一聽這話,連反駁陳沐前頭話的意思都消了,瞪大眼睛道:“大帥知道他是個搗亂的,還想把他招進幕府?”
“格局放大一點,南北講武堂與南北二洋每年培訓出數不清的危險人物,這些危險人物爲大明所用,反而能讓大明百姓更爲安全;像楊高這樣的人,在國內會被處死,可在國外則變得不同,你沒發現他在影響市價試圖火中取栗?”
“有算學古籍的學識讓他知曉人心,知道人們愛聽什麼也知道說出什麼話後會讓別人怎麼想。”
陳沐篤定道:“我甚至懷疑這個楊高在坐上東渡的船之前就已經在各地打聽過陳某的心性,知道我不敬神佛不信鬼神,所以纔會說出那些迥異堪輿的話——聰明、有破壞能力、善於話術、略懂經濟,並且看上去只是想賺錢而已。”
“這樣的人留着是禍害,拿出去也是禍害,但讓他出去進行可控制的禍害,是不是讓局勢對我們就變得有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