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近數以十萬的中日兩軍這兩月來從未真正停歇過的絞殺在一起。
不管是清晨還是黃昏,可怕的艦炮從未停止過開炮了,一顆顆足有兩百公斤重的炮彈僅一發就足以摧毀一棟樓,但還不夠,遮天蔽日的機羣搖晃着翅膀丟下一顆顆可怕的航彈,將中方的陣地徹底淹沒在硝煙和烈火中。
可,當日軍土黃色的身影出現的時候,已經看似被徹底摧毀的陣地上,再度冒出深藍色軍服的影子,槍聲,和炮聲,以及吶喊聲,自8月份以來,從未在這片土地上停歇過。
在蘇州河的北岸,萬千上海市民就這樣隔着一條河,站在自己的國土上卻隸屬於歐美諸國的租界裡,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在硝煙中站起,又在硝煙中倒下。
一個團打沒了,那就再換一個團;一個師打殘了,那就再頂上一個師。
他們英勇的讓人心疼,但,他們的英勇卻又是那麼無力。用血肉之軀和人類無法匹敵的飛機和大炮對抗。
他們曾親眼看着一個步兵連進駐一棟大樓,卻在一瞬間,兩顆五百磅重的航彈將大樓摧毀。日軍付出的僅是兩顆炸彈,但自己的軍隊卻付出了一百多條人命。
能進入租界的,還是幸運兒。而更多的人,沒有被許可進入租界,他們只能呆在屋內,祈禱着不要被日寇根本不管不顧那裡是軍事區那裡是平民區狂丟的炸彈給炸死。
不是沒有人想逃,但當日軍對着滿是平民的火車站瘋狂的丟下炸彈,一次空襲就炸死上千平民過後,就再也沒人敢逃了。
一名不過一歲的嬰兒坐在滿目瘡痍的站臺上大聲哭泣,父母被炮彈撕裂的身軀就在他數米之外的照片,刺痛的不過是國外人們的眼睛,但對於國人來說,卻是深深的絕望。
對於這個曾號稱是遠東最繁華的都市的人們來說,無論是身在炮火中的還是站在炮火邊看着生死的,都是極爲煎熬的兩個月。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期盼着這場噩夢儘快結束。
當這天清晨,他們又從炮聲隆隆中醒來,看到的卻是滿眼書寫着大捷的消息。
“晉東大捷!全殲川岸文三郎第20師團,太原保衛戰獲得重大勝利。”
“晉東大捷!全殲日寇三萬餘,繳獲無算!”
“晉東大捷!委員長通令嘉獎前線官兵!”
什麼叫從噩夢中醒來,看見的卻是燦爛清晨?這就是。
無論是在租界,還是在滿是瓦礫的上海街道上,擠滿了人羣。人們歡呼着,雀躍着,高聲向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傳達着來自距離此地數千裡中國北方晉東的勝利。
彷彿,來自遠方的勝利,可以衝破一切眼前越來越慘烈戰場的陰霾。
是的,對於上海的人們來說,這場來自數千裡外的勝利,無疑就是一根救命稻草,讓他們看到了曙光。既然,國軍能在數千裡外打贏一場對日寇的戰爭,那在這裡,在聚集了全國精銳之軍的戰場,也一定能贏。
軍人們,亦在歡呼。兩月有餘的鏖戰,幾乎是看不到希望的鏖戰,讓士氣低迷到極點。
但今天,長官們讓發下來的報紙,卻寫着在北方,規模同樣不小的戰場上,大捷!殲滅日軍一個師團。這對於淞滬前線的官兵們來說,無疑也是一針強心劑。
日軍,並非不可戰勝。在中國北方能贏,在南方,他們一定也能贏。
中國軍民山呼海嘯的歡呼聲,甚至蓋過了遠方隆隆的艦炮炮彈的爆炸聲。
一切,都因爲勝利。
誰都希望,在這場不是生就是死的可怕戰場上活下去。
雖然很艱難,但現在,多少了多了絲希望。
在南京,街頭上早已成了歡樂的海洋。
學生和工人自發的走上街頭,舉着青天白日旗沿街遊行歡慶勝利。
對於並不算是處於大後方的他們來說,這場來自北方的勝利一樣重要。雖然北方戰局對於他們從地理上來說看似無關緊要,但,人心都是需要被鼓勵的。
淞滬之戰牽動着他們所有人的心,一旦淞滬失守,則南京將成爲日寇進軍的第一目標,這場來自北方的勝利,讓越來越憂心淞滬戰場的他們同樣看到了希望。
這場勝利,不是殲敵多少也不是繳獲多少,而是,告訴他們,日本人,並不是不可戰勝的。
在北平,這個北方最重要的城市,這個已經被日軍佔領的城市。
雖然沒有大規模集會,但在這個清晨,同樣暗流涌動。
無數被打印好的宣傳單,有的甚至油墨未乾,僅書幾個大字:晉東大捷,斃日寇中將以下日軍3萬餘。被無數穿着學生裝的年輕人匆匆塞進行人的懷裡,扔進小院裡,貼到圍牆上。
北平城內的軍警及駐北平城防日軍猶如被捅了馬蜂窩的馬蜂,瘋狂的竄進大街小巷,撕掉宣傳單,抓捕一切他們懷疑的人。
一時之間,北平城內是前所未有的混亂。
但,一種巨大的幸福卻在北平人的心裡滋生着,升騰着。日軍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爲,無疑更證明了那些印刷簡陋宣傳單驚天喜訊的正確。
國軍於北方大勝,收復井陘和石門,或許,反攻北平也不遠了。
一布衣長袍老者,坐於院內樹下,一遍又一遍審視着油墨未乾卻和“老百姓日報”內容幾乎毫無二致的但卻稍顯簡陋的報紙,兩行熱淚長流之際,卻是滿面欣然:“吾兒不愧爲我柳家之鳳凰兒。”
柳家之子女,從未聽過文采滿京華的老父做此誇獎之語。
或許,以後也不會聽見了。
“晉東大捷,殲滅日寇第20師團自師團長以下三萬餘,繳獲無算,收復井陘,收復石門。。。。。。哈哈,好啊!這下可把華北的小鬼子給打疼了。”
在武漢街頭,一名坐在黃包車裡穿着西裝的男子拿着報紙高聲念着其中報紙裡的內容,仰天大笑之餘,從荷包裡掏出兩塊大洋伸手遞給黃包車車伕,“不用找了,今天爺高興,爲我華北大軍賀。”
“謝謝老爺,不過,陳老爺,能不能幫我看看報紙上寫得有那幾支軍隊在晉東和小鬼子幹呢?”黃包車伕卻是問了一個頗爲奇怪的問題。
“等等,我看看。”西裝男子好奇的掃了一眼衣着簡陋的車伕,目光仔細在報紙上逡巡,目光微微一亮,“找到了,晉東前線參與此戰部隊番號爲中央軍第3軍,第26路軍,第27路軍,第十八集團軍第129師,第17師,第22集團軍。”
“謝謝,謝謝老爺。”當聽到部隊番號後,黃包車車伕臉上笑開了一朵花,“不過,這大洋我可不能要,還要謝謝老爺你給說的消息呢?今天,我分文不收。”
“咦?爲何,丁大福你可是靠這個養活老孃呢!”西裝男子顯然和這個黃包車車伕也算是熟識了。
“我家老幺可在第三軍當兵呢!送完您到地方,我得趕回去給老孃說這個好消息,免得老孃心中一直念着老幺。”
“哈哈,那敢情好,沒想到你丁大福還有個當兵的弟弟,這次,估計還立大功了,到時候嘉獎令下來,我一定登門拜訪老夫人。”西裝男子笑道。
“可不敢當陳老爺這樣說,我一家泥腿子出身,您喊聲老夫人,莫把我老孃嚇壞了。”丁大福齜着一口大黃牙,有些侷促的直襬手。“也不指望什麼嘉獎令,只希望老幺平平安安回來,讓老孃看上一眼就好。”
“哈哈,你個丁大福啊!你弟弟爲國家出力,還打了這樣一個大勝仗,我老陳不過一介小商人,如何不能稱呼你老孃一聲老夫人?你們家老幺叫什麼名字,我太原那邊還有些熟人,說不定提前得些消息,我到時候好通知你。”或許是晉東大勝的緣故,衣冠楚楚的商人對自己長期租用的算是社會最底層的車伕卻是遠超平日的客氣。
雖然有些惶恐,但因爲自家弟弟爲勝利之軍的緣故將胸脯挺得老高的車伕齜着一口黃牙笑了,“老幺出生的時候是個災年,怕養不活,就用鄉下的規矩起了個名,叫狗剩子。我老孃說了,名賤,好養活。”
“呵呵,這名啊!得改,得改。”商人不僅啞然失笑。
從“北平老百姓日報”報紙上再度開始連載並將之前發表過現在又一併發上來的“柳雪原戰地日記”掠過的目光猛然凝固。
半響,才澀然問道:“你們家老幺,有大名嗎?”
“老幺比我強,還是讀過書的,他老師也和您一樣,覺得狗剩子的名字不好聽,給取了個大名,叫丁元傑。”
“丁元傑啊!”西裝男子的目光停留在柳雪原原本寫在數日之前娘子關第一天開戰的戰地日記上。
“他不叫丁元傑,也不叫狗剩,他名字叫戰士。。。。。。日軍的炮擊,已是第三輪,而我,再未等到他歸來。”
一行文字,讓西裝男子的眼角在微微抽搐。雖飽經世事,但在這一刻,他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麼將這個本應該在七天前就知道的消息告訴這個正準備將兄弟好消息告知母親的車伕。
車外的街道上,不斷涌現着揮舞着手中報紙歡呼雀躍的人們,但車伕卻和久久不再言語的商人陷入了沉寂。
車伕雖有些奇怪,卻努力埋着頭將車拉得飛快,他的心早已飛回家中,只想把這個消息告知望眼欲穿的老母親。
商人,卻在痛苦的糾結着。
最終,他還是選擇默然離開,帶走了報紙的同時,在黃包車的座位上,留下了二十塊銀洋。雖然不多,卻已經是他隨身所帶的所有了。
這就是勝利。
無數的人在歡呼,但卻有一部分人,會哭泣。
勝利,帶給所有人的,是希望,是信心。
但,能換取勝利的,從來都只有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