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倉庫守軍慶幸的是,雷雄爲了避免重傷員送命,沒有玩什麼背水一戰破釜沉舟那一套。
當天就宣佈了倉庫內還有條地道可通往租界,若是最終事不可爲之後,可根據他或者陳運發的軍令由地道退入租界,現在是先由地道運送傷員。
這下普通士兵們算是明白了這幾天重傷員和戰友遺體都悄然不見的緣由。
有了退路和先前沒有退路的精氣神難免有所衰弱,但雷雄這個在步兵連呆足了數年的步兵連長統治力實在是太強了,強到幾乎士兵們寧願戰死也不願違抗軍令的地步,靠着他超強的統治力,就算已經沒了破釜沉舟和日軍決死一戰的決心,步兵一連的官兵們依舊和日軍鏖戰了整整一天而無一人敢喊出“撤退”字眼。
因爲,袍澤的不斷戰死也讓他們殺紅了眼。倉庫裡儲存的彈藥又遠超他們平時作戰需求,他們只需要往槍裡填好子彈再射出去,就可以幫袍澤報仇。
其實,就算是他們想退,瘋狂進攻的日軍也沒給他們這個機會,只要放棄抵抗,日軍能在1分鐘內就衝入大樓,而只能允許一人一槍通行的地道根本不可能在十分鐘之內撤走所有人。
打到後來,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忘記了還有退路這回事。要麼,自己變成屠夫,要麼,自己變成屠夫刀下的豬。
這天下午,中國民衆的歡呼聲早已停止。他們誰也沒有想過,這場仗會慘烈至此。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日軍敢死隊一波接着一波不要命的衝鋒,中國士兵冒着被步兵炮擊中的危險沒有躲在堅牆厚壁的射擊孔後,而是站在視野更好射角更大的沙包工事後面頑強反擊。
哪怕是沙包工事被步兵炮轟的一聲炸得粉碎,馬上就會有士兵重新搬來沙包重新堆上,繼續匍匐在已經滿是戰友血肉的工事上射擊。甚至當日軍步兵已經攻進倉庫死角,正在拼命的將身上的炸藥包往牆角堆的當口,殺紅了眼的中國士兵毅然爬出三樓窗口,就站在毫無遮攔的窗口的殘破水泥遮擋板上向日軍投擲手榴彈。
就在所有人的淚光中,那名士兵身上也不知道被擊中了多少子彈,渾身浴血的同時,他的手榴彈也引爆了已經堆好的五六個炸藥包,高達二十多公斤炸藥爆炸形成的衝擊波將根本來不及跑路的十幾個日軍炸成漫天飛舞的零件的同時也將那名毫無保護的中國士兵的身體從窗口像落葉一樣高高吹起,並遠遠的拋到四十米外的蘇州河裡。
當時就有十幾名小夥子跳進冰冷刺骨的蘇州河,拼命向泛着紅色河水中撲去,企圖將那名勇敢的士兵給撈起來。但可怕的不是寒冷的天氣,而是已經瘋狂的日軍的子彈,業已經殺紅眼的日軍在發現中國民衆這一舉動之後,竟然悍然向蘇州河裡開槍。
蘇州河南岸是租界,但蘇州河可不是。
跳入蘇州河的民衆,無法得到租界條約的保護。
咕咚咕咚冒着紅色血泡的蘇州河讓日軍在獰笑,越是懦弱就越要向更加孱弱的人羣展現自己的殘暴來掩蓋自己的虛弱,這是人性。如果換成以往,民衆本能的會向後退,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胞在河水中殞命。
可這一次,中國民衆卻是紅了眼。面對着日軍刀槍一向孱弱的中國民衆這一次,沒有退縮。
哪怕是日軍前線指揮官甚至親自調來一挺輕機槍對着河面進行掃射,但中國民衆依舊“撲通撲通”像下餃子一樣朝着充滿了死亡氣息的蘇州河中撲下。
他們,竟然是主動走向死亡去搶救死亡。
是的,當那名士兵被可怕的爆炸氣浪吹起了二十幾米高並送出數十米的距離落入蘇州河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死了,或許在還未入水之前就戰死了。
但,他是英雄。是中國的英雄。英雄已經戰死,就不應該再讓他的遺體在冰冷的河水中被沖刷,他應該穿着他心愛的軍服被無數雙手扶着被埋進祖國的黃土地裡。
英雄已經盡忠,那,被他庇護的人們就應該讓他平靜的上路。
英雄可死,我亦可死!
深受“死者爲大入土爲安”傳統觀念影響的中國民衆就在這條河邊,向瘋狂的日寇,向熱淚橫流的中**人,向呆若木雞的西方人,用生命和鮮血譜寫了一曲華夏式的倔強。
柳雪原在她的戰地日記裡第一次沒有描寫四行倉庫中國守軍的英勇,她將所有的筆墨毫不吝嗇的放在這羣曾經滿臉麻木坐在租界街頭等着救濟的中國民衆身上。
“我沒有在租界,我無法親眼目睹那些穿着長袍或者衣不遮體的中年,又或者面帶稚氣的青年,我的華夏同胞們最後跳入不寬也不深但卻會面對日寇機槍的蘇州河的模樣,我也沒辦法知道他們生命最後一刻是悔還是不悔。
因爲,我的同事,只給我發了一封極爲簡短的電報:爲搶墜入蘇州河我軍烈士之軀,躍入蘇州河之民衆數十,遭日寇機槍掃射,繼而多達數百,英雄屍身,終得以救回,民衆,亡一百餘,蘇州河河面,一片殷紅。
我無法親眼看到我那位年輕同事的臉龐,但我卻能從這封還帶着幾分墨香的電文上,看到他因爲悲傷而淚眼滂沱的臉,我也相信,如果不是電文而是封信的話,這封信早已被淚水打溼透了。
但我想在這裡告訴他,不要哭。我們,應該笑。因爲我們這些可敬的同胞,他們終於讓我們嗅到了一絲我們華夏民族曾經的味道。
沒錯,華夏傳承的五千年中,我們失敗過,甚至也曾經被征服過。
崖山海戰之後,滔滔海面上浮屍十萬,那是古代中國最有骨氣的一羣人,沒有了,華夏的脊樑骨,斷了。從那以後,數億華夏人能被區區數百萬異族統治,哪怕是四等民族,能對數十萬的滿人下跪屈膝,哪怕是自稱“奴”。曾經的“犯我強漢,雖遠必誅”的華夏精神斷層高達數百年,那也是華夏民族最黑暗的數百年。
但我現在卻想對所有人說,崖山之戰後,中華的脊樑骨並沒有斷,它,又回來了。當這些民衆勇敢的躍入水面的那一刻。他們不是和崖山的士人們一樣爲宋朝的覆亡殉葬,而是選擇了重生,我中華民族的精神在這場戰爭中的重生。
鳳凰涅之前,必定要經過烈火炙烤,很疼,疼得讓人幾乎錯以爲自己會化成灰燼。挺住,我的中國,我的中華,當鳳舞九天之時,此時猖狂之日寇不過一跳樑小醜。
而我之所以信心滿滿,不是因爲我中華之軍頑強如許,正是這些普通民衆,當所有人像他們一樣選擇挺起胸膛拿起槍之時,就是我華夏民族鳳舞九天之時。
。。。。。。。”
柳雪原的戰地日記將民衆們勇搶英雄遺體一事上升到了民族覺醒的高度,很符合國府上層人士的心意,也足以激勵看着報紙瞭解前線戰事的普通民衆。
但她終究不在現場,無法描繪出那一幕數百人前赴後繼躍入河中的壯烈。
自從那一天,也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回家向父母親人告別,離開租界向南京而去,他們亦要穿上軍裝。租界再安全,也沒有站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安全。
被斯馬萊特准將特意邀請來觀戰的陸軍少將和陸軍中校哭了,已經人到中年見多了死亡的兩個堅強的中年軍人掩面失聲痛哭,哭得像個孩子。
“雖然我無法理解並覺得這樣是愚蠢的,可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中國,是可怕的中國,日本人會爲此付出代價的。”有着一撮倔強山羊鬍子的日不落帝國老頭的眼眶也溼潤了,留下了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他需要去蘇州河南岸阻止那些已經失去理智的中國民衆。
他不能讓戰火燒到租界,那是他身爲租界駐軍指揮官的責任。
這一戰,不僅屬於四行倉庫步兵連士兵,也不僅僅屬於中**方,還屬於南岸吶喊助威的民衆。
這一天裡,蘇州河的水,變得,殷紅,不是如血,而是,就是血。
朝蘇州河射擊的日軍輕機槍躲在廢墟里,可硬是被發覺情況赤紅了眼睛的四行倉庫守軍用六門迫擊炮將方圓五十米的區域徹底封鎖,直到轟開了野戰工事堅固的水泥板將其炸上了天。
爲了追殺這個兇手,倉庫守軍不惜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調出了大半的迫擊炮傾瀉了超過200發炮彈甚至還動用了壓制日軍步兵炮的機關炮。
從戰術上說,這是極爲失敗的,可從雷雄到陳運發,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愚蠢。哪怕是遠在南京的劉浪,亦對他們的這個選擇沒有提出絲毫異議。
民衆,那一刻,不再只是站在他們背後被他們保護的族人,更是戰友。爲替戰友報仇,什麼樣的代價,都是可以接受的。
在未來的西南叢林之戰中,爲了揹回一具戰友的遺體,共和國甚至都付出過一個步兵班盡數戰死的代價。
擁有堅固工事的四行倉庫裡的中國守軍都打成這樣了,冒着槍林彈雨進攻的日軍又怎麼可能好到哪兒去?
到了黃昏,再不怎麼甘心也依舊不得不宣佈今天白天戰鬥徹底失敗並結束的脅板次郎一清點白天的戰損,當場氣昏過去。
整個白天,第36步兵聯隊有超過4支步兵中隊被打殘,3支步兵中隊被重創,重機槍中隊六個機槍小組連同他們的重機槍被中國人的迫擊炮送上了天,聯隊直屬炮兵中隊的三門步兵炮小分隊被中國人的機關炮掃射而傷亡慘重。
重創的意思是傷亡超過了百分之五十,而打殘的意思自然是喪失了繼續戰鬥的能力。第36步兵聯隊可不是戰前的齊員滿編狀態,在打這一仗之前,他的三個步兵大隊十二個步兵中隊就已經被重創過兩遍,兵力也補充過兩次。手底下滿打滿算也不過就是2000士兵,刨去炮兵直屬中隊和三個重機槍中隊,說白了,第36步兵聯隊,也就堪堪只有8個步兵中隊可用。
一半被打殘,還剩下的一半有四分之三被重創,僅有一個步兵中隊因爲擔任守衛和督戰隊還算是完整的。
血戰一天,可憐的日本陸軍大佐直接由聯隊長變成了大號的步兵中隊長,還能參戰的步兵不足500,他若是不昏,那纔是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