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教習的這句問話,立時點醒了冬兒,才知道這個往常和自己毫無交集的教習,怎麼會突然對自己尋釁、找茬。恐怕是樑教習聽了這個故事後,和她自己前些日子做的事情聯繫起來,誤以爲這個故事就是針對她而言的。
樑教習是繡娘出身。據說年輕時,一手繡活做的出神入化。但是,年紀漸長之後,眼睛漸漸不好使,往往做不了兩刻鐘的繡活兒,眼睛就有些模糊,需要歇息好長一段時間。而且,她繡出的精品數量,也隨着年紀的增長急劇下降。由於樑繡娘得意時過於驕縱,當她的繡品不再佔據優勢,繡房很快就把她辭退,而且她再沒有找到滿意的安身之地。
幾經輾轉,淑寧女學的江嬤嬤聽說了她。江嬤嬤看中她的繡藝,即使現下里不能長時間做繡品,但她的技藝還在,對繡布、繡線、配色及針法的經驗還在,教授、指點一下女學的學生還是可以的。兩下里一接觸,放不下繡活兒的樑繡娘,就被聘到女學做了女紅的繡藝教習。
就在冬兒來女學前,女紅學苑教授面料、織物及印染簡介的識見教習離職。由於識見教習的學識和文字功底要求高一些,比繡藝教習更能受到學生的尊重,樑教習當時曾經極力想要爭取這個職位,但因其自身文字功底太差沒有成功。
好巧不巧,樑教習爭取失敗後,並沒有低調的放棄。而是高調揚言:女紅識見教習對於女紅技藝來說,就是一個可有可無、毫無可取之處的職位。只有那些繡工和針線活兒上不了檯面的人,纔會做這個教習。識見教習講述的織物、面料、針線知識,繡藝教習在講授繡藝的時候就已經全面講述,而印染技藝對於富家女子來說,根本就沒有學習的必要。
此話一經宣揚,很多教工、教習、學堂的學生都暗地裡恥笑樑教習這個行爲。
女學中的僕婦、雜役、侍女穿梭來往較多,很快樑教習就知道了大家對她的微詞,雖然心裡氣惱,但也不好就此找哪個人的麻煩。一來是女學裡議論的人太多不好找;二來,是這裡的教工、教習身份都不錯,人家也沒明面上說過什麼沒影子的事情,而女學的學生們就更不用說了,家裡背景都很顯赫,非富即貴。若是因爲學業上的事情,斥責一下哪個學生,誰都不會有意見。但若是因爲教習的個人私事找哪個學生的麻煩,那就不好說了。實在些說,那就是個個都不好惹。
好在這個事情也就是樑教習的個人言行,不過是個笑談,不是什麼大事,也沒有影響到女學的教學,大家議論幾天也就不再提起,漸漸消停下來。樑教習從爭取職位失敗開始,到女學裡滿是恥笑她的傳言積攢的悶氣雖然沒有消散,卻也因爲不再有人提及此事而大大地鬆了口氣。
以上這些事情是冬兒知道的。
冬兒不知道的是,本來已經消停下來,基本上已經無人提起的這件小事,因爲冬兒和妮子說的這個故事,再次被人提起。並且,根本就不是樑教習自己把故事和她的做事聯繫在一起的。
冬兒開解妮子之後的幾天,女學中開始流傳酸葡萄的故事,這個故事能得以流傳當然是出自藍梅之口。藍梅說的時候,只是覺得楊姑娘說的故事又好聽、又有寓意,並沒有多想什麼。可是,大家口口相傳時,就有人想到,用這個故事形容樑教習前段時間那件事,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由於樑教習很眼熱女紅識見教習這個職位,謀求失敗後又揚言自己對其鄙視、嫌棄,這樣的做法雖然很爲人們不恥。可當時,對於這個事情的形容詞比較匱乏。所以,對樑教習的鄙視之言五花八門,卻少有一針見血的言辭。而從藍梅口中傳出的酸葡萄故事,精彩姑且不說,其中的酸葡萄理論用來形容樑教習的言行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有了現身說法的例子,狐狸和葡萄的故事,佐以樑教習曾經的言行,迅速在女學中流傳開。而最初講這個故事的楊冬兒,繼貧家女居然也能進入淑寧女學的熱點之後,再次成爲焦點人物。
樑教習的事情再次被提起。究其原因,就是冬兒說的這個故事。
樑教習上次積聚的惱怒還沒散盡,就被再次推到風口浪尖上,其氣惱程度可想而知。
而這次和上次卻不一樣,這次的始作俑者實打實的是楊冬兒,楊冬兒又是個沒什麼家世背景的貧家女子。在樑教習的觀念中,富家後宅中的妾室,沒什麼人格可言,根本就不需要尊重。即使自己這個教習訓斥、懲處了她,難道張府會不嫌難看的找來女學,爲一個註定要做妾的女子出氣不成?沒準兒自己處罰了楊冬兒,張家那個官家出身的主母還會感謝自己呢。
樑教習覺得自己的怒氣終於有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今天的女紅課,樑教習已經在怒火中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了能夠怒斥這個張狂而又寒磣女子的時刻。
冬兒知道了樑教習爲什麼找自己麻煩,想一想,明白只憑自己的說辭、解釋恐怕無法消除她的怒氣。只得中規中矩的回答她的提問:“樑嬤嬤。楊冬兒雖然不才,卻也知道這個狐狸和葡萄的故事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編得出來的。學生更不敢把這個故事的編撰據爲己有。”
這麼說,這個小段子難道不是淺薄的戲兒之言?樑教習再掃一眼堂下的學生們,察覺到這些女學生各不相同的表情,其中就有幾道看向她的不屑眼神。
樑教習心裡不禁打了個轉,有些懷疑這個故事也許真的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兒戲。但轉念又一想,就算不是楊冬兒編的,也是她說出來的。
樑教習整頓了情緒,繼續質問:“那麼,楊姑娘可不可以說說,是實在什麼情況下講述這個故事的。”
姑娘我是說姚靜的時候講述的,可是這個話不能說啊。冬兒懊惱自己和妮子說話的時候不看環境,被藍梅聽了去。藍梅聽去也沒關係,藍梅是個聰明、靠得住的女子,自己爲什麼就沒有告誡一下藍梅不要說出去呢?
再仔細想想,其實事情能發展成這樣誰也不怪,誰能想到大家聽到這個故事,會馬上想到樑教習?誰能想到這個樑教習會這麼沒品?
冬兒微皺着眉頭,對樑教習說道:“樑嬤嬤。其實,學生在什麼情況下說的這個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生絕不會毫無緣由的非議和自己沒有任何衝突的人。”
這時,學堂裡的嗡嗡聲中,妮子示意有話要說。
樑教習厭惡的看了妮子好半天,才同意這個窮酸氣十足的女孩說話。
妮子站起,說道:“樑嬤嬤,我姐姐是開解我的時候說的這個故事,絕沒有針對無關個人。當時在場的還有我們寢室的侍女藍梅姐姐。樑嬤嬤想一想,有誰會在女學侍女在場的場合之下,編排他人的不是?我也可以在課後找來藍梅姐姐,請她和樑嬤嬤解釋。請樑嬤嬤明察。”
冬兒低頭微笑,真是不能小看了妮子這個小丫頭,居然能有理有據的駁回樑教習的質問,出息了。
可樑教習不同意妮子的解釋有理有據,樑嬤嬤厲聲說道:“你兩個都說了不會編排無關之人。你們以爲我事多忘記了嗎?前些日子,我斥責了楊冬兒的繡工,並做了懲罰。所以,你兩個懷恨在心,藉着蔡嬤嬤找楊冬兒做事,自以爲得了勢,才編了這麼個故事,來非議師長。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冬兒索性敞開了說話,開口道:“既然樑嬤嬤把話說到了這裡,我就告訴樑嬤嬤好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大家傳一傳很正常。如果傳言的過程真的牽扯到了樑嬤嬤您,我認爲您現在的做法有些不妥。冬兒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當不當講也要說出來,冬兒沒等樑教習的應允,繼續說道:“其實,淡化一件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會它。樑嬤嬤這樣不懈的追究緣由,不但無法遏制流言,卻能對流言的傳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讓大家議論起來更有興致和話題。”
說完這段話,冬兒淡淡的笑一笑:“有一句話,也是學生聽來的。叫做,流言止於智者。樑嬤嬤如果想想這句話,大概就不會這麼糾結惱火了。”
冬兒這句話說出來,學堂裡翻白眼的學生多了不少。這楊冬兒,也太,那啥了吧?還流言止於智者,人家那是說的流言。這是流言嗎?這是事實好不好?
冬兒對着喬秀妍投過來的譴責眼神,回給她一個白眼,凡是私下傳播的、沒有得到官方認定的都是流言,姐姐我總得脫困吧?不能就這麼站到天荒地老吧。
果然,冬兒的最後一句話,雖然沒能徹底打消樑教習對她的敵意,但也成功的讓樑教習心裡妥帖不少。
樑教習依然厭惡的看着冬兒,她楊冬兒就是說下大天來,這個酸葡萄的由頭也是她。
樑教習冷淡的說道:“不過是個流言,和它較真有失/身份。時間也過去不少,就不休息了。接下來,我們講評上一次留給姑娘們的功課。”
冬兒抹了把汗,才坐下聽樑教習講解上一堂課留給她們課後做的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