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老骨?老骨?”
不是從瘋牛決鬥開始,不是從進入隱都開始,不是從被騙爲妖奴開始……而是,從花妖之淚存在之日起便開始了嗎?
我的這些不可思議的改變……
“見到老骨了嗎?我在地下室裡找不到他。”
花妖之淚。
沒有它便沒有能力,沒有它便無法喚起魘獸的印記,就如以前一樣,像個普通的人類。
在遭遇夜和肯的時候都是如此呢,已經得到驗證了。
那麼,“花妖之淚”便是能力的答案了嗎?花妖之淚便是宿主身份的答案?
怎麼會……
“鼴鼠!……”
它已經存在好久了啊,從我記事之時起便有了。
只是到進入伊哥斯帕後就開始發生變化,從純黑普通的樣子變爲了淡紫半透明,最後是現在這副模樣。
璀璨透亮的無色晶體,堪比鑽石。
“什麼?已經幾天沒見着了?那……你們知道他去哪裡了嗎?我找到他有急事……”
是這樣的花妖之淚纔會具有魔力嗎?
有誰知道爲什麼?誰能給我答案。
誰?誰?
“都不知道嗎?老骨……”
誰……
“老骨?”
空闊的地下二層裡還是沒有人回答,四下裡寂靜一片。
已經找了好幾個來回,問遍所有遇到的妖奴,所有人,可就是沒一個人知道老骨去了哪裡。大家都只說他行蹤詭秘,脾氣怪異,已經好幾日沒有見着了,也沒有人過問。無奈安吉只得又回到了地下室裡,期望能在他的房間中找到點線索,有所收穫。
無力地乾咳了兩下,安吉捂着胸口找椅子坐下了。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胸口也偶爾隱隱作痛,可心中的巨大疑惑卻驅使她違背醫士們的叮囑,偷偷地溜了出來。關於花妖之淚的事沒人可以請教,也無法向任何人請教,除了老骨了。她到現在都記得新年夜那晚在看到花妖之淚以後老骨的奇怪表現和狂吼聲,令人匪夷所思。
一定是知道什麼吧。
她這樣想着,心中燃起一點希望。然後開始打量起這間屋子來,已經多久沒來了?也沒仔細的看過。陰暗,雜亂,帶着濃厚的黴味和腐朽氣息,典型的老骨風格。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那些曾遍佈四處的美食——他最愛的各種軟體蟲子——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古舊的書籍,堆滿整個房間。
《榮光之谷》,《海之書》,《異聞錄》,《阿拉德甲的左眼》,《螺旋》……
他好像也不再吃奇怪的食物了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變了嗎?好像是的。爲什麼我都沒有發現呢?什麼也沒有注意到,只是專注於自己的世界中,渾然不覺。
老骨,的確與以前不同了……
嗯?那是?
她突然發現了一件髒衣服,胡亂地塞在了角落裡。走近了拿起來看看,灰色的罩衣上竟沾滿了黑色的污漬,像血又不像是血,星星點點的,似乎還有些眼熟。
啊?這是……黑色觸角?石室!
她忽然記起了那間陰暗的石室來,還有黑色觸角、汁液。一道電光猛地從腦海中閃過,混亂的思緒漸漸明晰。
他……真的是他救的我嗎?!
老骨!
來不及再細想什麼,安吉立刻動身了。
寒冷還沒有過去,冬的呼吸讓她不住打顫,臉色也漸漸蒼白。她乏力地穿梭於樹林之中,一面拼命回憶着那日走回妖奴樓的路線,試圖重返石室。只可惜力不從心,無論是孱弱的身體還是模糊的記憶都讓她的進程緩慢,漸漸迷失了方向。她不得不靠在一棵大樹上停了下來,略微喘氣。
突然間天空中開始落下水珠來,一滴一滴的,慢慢多了起來。安吉擡頭望天,苦笑着搖了搖頭。
看來連老天爺都想着法子的跟我作對,還真是諸事不順啊。
不過雖然如此想着,她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住,依舊前進着。
雨越下越大,逐漸無法被樹木所遮擋。
感受着被淋溼的冰冷,安吉一邊縮了縮顫抖的身子,一邊在心裡不由自主地默唸了起來。
呵……若是在以前,用魔法就能解決這小問題了。可是現在嘛,已經不能……
“安吉?”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安吉?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身體……怎麼能淋雨呢?!”
皮膚黝黑的舍農忽然出現在樹林間,跟着急匆匆的走過來,化身爲加布雷。
呼……
隨着一陣奇異的聲音響起,安吉感覺到了溫暖。隨後那些冰冷的雨滴也變了樣,紛紛如蒸發了般化霧氣,薄薄的縈繞在她周圍而不再沾溼衣襟。
“舍農?”
看着突然變樣的舍農和身體周圍的氤氳,安吉先是微驚,跟着莞爾一笑,對舍農點頭道謝地說:“謝謝你,舍農,很棒的魔法。”
舍農的魔法的確是又棒又特別的,只是他自己並不覺得,也不夠喜歡。他很不樂意變爲其他人的模樣來施法,除了一些特別的時候,一些不得不這樣做的時候。因爲他總是說,那些不是他自己,他不希望別人把他當作另一個人來看待,他就是他而已。
不過,現在的這個時候就算是特別的時候了吧。所以當安吉笑着謝他的時候,他也用加布雷的臉笑着回看安吉,眼睛裡滿是真心的高興。但很有趣的地方是,他將安吉隔離在了雨水之外,可自己,卻生生被淋溼了。發現了這一點的安吉不禁又笑了起來,於是眼睛彎得更深,蒼白的容顏也因此多了幾分朝氣。
“舍農,你怎麼不顧自己啊?加布雷可是不喜歡讓自己被水沾溼的呢,哈哈哈……”
“啊?呵呵……是啊……”
他有些尷尬的笑了兩聲,跟着也對自己施法了。
“安吉,身體怎麼樣了?幹嘛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看着虛弱蒼白的安吉,舍農猶豫再三後,最後總算是靠近了。然後他將她輕輕地扶住,一面暗地裡繃直肌肉,有些緊張。
“啊,謝謝。我……我在找老骨。”
她只是隨意地回答着舍農,卻沒想到他有些意外了。
“老骨?他不是說要稍微等幾天的嗎,現在正處於關鍵時期吧。”
同樣是隨意的回答,不假思索的,但這一次卻令聽者更意外了。
沒有注意到安吉的愕然,舍農仍舊攙着她慢慢往前走着,準備到一處迴廊裡稍做休息。他低頭沉思了幾秒鐘,然後像是心事凝重般的嘆了一口氣。
“你果然……願意爲了他放棄力量,就此做一個普通人嗎?可你的身份怎麼辦,如果被人發現了,豈不……嗯?怎麼了,安吉?”
突然感覺到安吉停在原地不動,舍農這才發現了她的驚愕。
“安吉?你怎……”
“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她一下子抓緊了舍農的手臂,隱隱間手指很用力。
“啊?我說……你的項鍊,你的能力……”
舍農睜着加布雷的眼睛望向安吉,對於她的震驚頗感意外。
“項鍊?你怎麼會知道的!”她顫抖着收回了自己的手,一面不可置信的往後退着,“你……你是怎麼知道項鍊與我能力的事?那是……那可是……咳!咳咳咳……”
“安吉?!”
安吉突然咳了起來,呼吸也有些急促。舍農心裡一緊,跟着焦慮的上前。
“安吉?你還好吧……”
“你怎麼可能知道?告訴我……告訴我你還知道些什麼,舍……咳咳……”
“安吉!”
看着因心急而臉色急劇青白的安吉,舍農只感覺心中隱痛,不由得深深的嘆息。
“好的,好的,我都會告訴你的。不過在之前我們先到前面的迴廊裡坐下好嗎?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好。”
他不由分說的將安吉扶了好遠,然後在到了那條清冷破舊的迴廊裡後整理出一塊乾淨的地方來,執拗的讓她坐下了,才終於定下了心來,變回自己的模樣坐在她旁邊開始解釋了起來。
“我所知道的事都是從老骨那裡聽來的,否則……我又怎會了解你。”
“瞭解……我?”安吉不解,費力地仰着頭看他。
但舍農沒有停頓,沉着一雙眼睛繼續思索着。
“那晚,新年夜,當時我正在妖奴樓裡等你,想要問問你有關離開伊哥斯帕的事,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一個人出現。直到後來,我聽到了什麼聲音,纔在樓外的空地上發現了你,安吉。你虛弱地倒在了地上,一身的鮮血,血流不止……”
他說着又停了下來,像是呼吸困難般的深吸了幾口氣,最終才得以接着說下去。
“然後老骨出現了,不讓我靠近而一個人接近了你,試圖爲你做些什麼。當時我也很急,一直想要幫忙的,可老骨就是不肯,既不准我靠近你也不准我找醫士幫忙,幾乎把我急瘋了。但到了後來,我終於明白……我看見了,我看見你最後的時刻,噩夢般的,那樣的你怎能讓其他人看到?的確是無法展露人前的……”
“什……麼?你說……什麼?”
此刻安吉的臉已經煞白如雪了。噩夢般的?最後時刻?她猛然想起了哈黎安的最後模樣,那厲鬼般的身影至今仍縈繞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自己果然也經歷了那樣的時刻嗎?那麼那個女人的嘶吼聲,也果然是自己發出來的了?
我也是……怪物麼……
心中頓生一股寒意,令胸口的疼痛更明顯,身體也顫抖得更甚了。察覺到她的情緒,舍農猶豫地握起了她的手來,然後堅定的握緊。他扭過頭來認真地看向安吉,像是安慰又像是某種宣言般的低低地說:“安吉,別擔心,不管你是什麼,我都會永遠的信任你,永遠……站在你的一方。”
忽然想起了某些事情,他不覺苦澀一笑,生生把最後一句話改了,換做普通的支持。
“呵……那麼,都已經準備好了嗎?就這樣不要能力的平凡下去?小心一點哦,萬一被人發現了你的來歷總歸是有危險的……”
“你是在說項鍊的事嗎?”
不再沉溺於回憶之中,安吉終於回過了神來。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問題了,沒有剛纔那麼驚詫,但她的眼中疑惑仍然很深。
“平凡?身份?老骨他到底是怎麼說的。”答案終於有了點眉目,她的眼中光芒閃動。
見安吉對此竟也是一副急於求知的樣子,舍農略感意外,但也慢慢地說下去了。
“他說,如果沒有了那條項鍊,你就會像一個人類,一個沒有任何力量的平凡人類。他說這樣很糟糕,因爲這將意味着你沒有任何自衛能力,無法抵禦任何危險……”
“果然是如此嗎……”她低頭,喃喃道,“果然……沒有項鍊就沒有能力,就會變得像我原來那樣,現在這樣……可是,可是……他還說過什麼沒有?還有沒有別的事?”
“別的事?沒有了。很遺憾,其他的事你還是得去問他的。我只是一個隱沒者而已,並不是你們的同類,他怎會輕易告訴我呢?呵呵……還無法完全信任吧。”
舍農輕笑着說,目光溫和。
但安吉卻又愣住了。
“同類?老骨?”
她茫然地望着前方,思緒混亂。
是同類嗎?宿主?他是哪個族的宿主,我怎麼沒發現……
難怪,那些書,那些改變……
“他在哪裡?我要見他!”
她突然急切的站了起來,拽着舍農要他帶路。
“安吉?等等,他現在不在這裡。他在……他在爲回家的事情忙碌着,打通通路。再等幾日吧,他會出來的。”
“回家?!通路?!”安吉皺緊眉頭,大爲不解,“那是什麼?有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我,我已經……完全迷茫了。舍農,你最近都和他在一起的?怎麼前幾次來看我卻什麼都不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你們究竟……”
“安吉,安吉,坐下吧。看你,臉色比剛纔更差了,你可是病人,不能這樣折騰自己的。”
舍農說着將安吉穩在了石椅上,看着那張美麗卻憔悴的臉,心中憐惜。他用一道簡單的魔法暖着周圍的空氣,一面低着頭,若有所思。
“之前一直以爲你什麼都知道了的。你……不知道老骨是你的族人?不知道項鍊的事?”
聽着他的話,安吉緩緩地搖了搖頭,算是回答了。
“那麼……你放棄項鍊也不是爲了跟威德走了?”
“跟威德?去哪裡。”她疑惑地望向舍農,一臉茫然,“我只是想幫他而已,救他的命……”
“那麼重新考慮一下吧,拿回項鍊,拿回力量!”舍農的腔調突然輕快了起來,眼中似乎也明亮了幾分。
“嗯?拿回來?可我……”
“可你沒有能力要怎麼辦呢?你無法做一個妖奴,也無法在這個世界裡生存啊!”
他說着忽然急了起來,眼底深處似乎有話要說,卻又無法開口。
“這……我沒想過,也還沒有時間去考慮。”
不似舍農的急迫,她的神態依舊淡然,目光似水。
其實對於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想過的,而是沒有答案。要索回項鍊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在她卻又是難以抉擇的。已經向布伯打聽過了,花妖之淚似乎的確對威德產生了良好的影響,連布伯也嘖嘖稱奇,說一定得找出令天賦者神奇康復的秘密來。安吉聽完只是笑,當然無法說出口了。而這也更加深了她的猶豫,讓人無法抉擇。
收回花妖之淚嗎?她會重新變強的,可是威德,卻又要遭受病痛之苦了,而且還是性命危險的折磨,怎麼可以……
讓他留着花妖之淚嗎?可自己要怎麼辦。就像現在這樣子的虛弱無力,根本無法在魔法的世界裡行走半步的,也失去作爲妖奴的價值,沒有理由跟隨任何人。
到底要我怎麼辦?
或許應該先收回項鍊來,與西卡取得聯繫,然後讓他幫忙再提取出一顆花妖之淚,威德和自己就各有一顆了,皆大歡喜。
可是那又要怎麼拿給他呢?找個傳信妖精,讓它送回來?
不,還是不妥。那樣寶貴的東西,萬一丟了怎麼辦。
或許,把這些事情告訴他,讓他自己去找一顆?
可那會順利嗎?如今琉璃島與卡亞那接觸正密,會不會有困難和意外呢?
噢,或許就留給他吧,自己……也不見得無法生存的呀?那些鐲老巫不也沒有魔力,照樣可以活得好好的。
說不定我也可以成爲一個鐲老巫呀,呵……
嗯……或許還有別的選擇了,無限的可能性,總會有解決辦法的吧……
‘你總是……什麼也不告訴我呢。’
不知爲什麼,她突然想起了這句話來。混沌的腦子瞬間清醒,一個念頭沒來由的鑽了出來。
或許應該全告訴他吧。
她渾身一激靈,一時間也爲這個想法愣住了。
告訴他?告訴道爾頓少爺?
呵……這個道爾頓祭士的孫子,隱都的權貴,琉璃島的宿敵?告訴他,他要怎麼做呢。
會殺了我嗎?
呵……呵呵呵……
應該不會吧。
頂多也就是把我抓起來,扔進大牢裡,然後等着別人去審判,自己則無限悔恨於當初的眼拙。
哦,還真是具有戲劇效果呢,我的主人……
嗯……不過要怎麼面對我這個宿主,的確是令人無法想象的。
威德……
“安吉?你還好嗎?”
發現身旁的安吉居然在笑,舍農連忙詢問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擔心。
從那些無聊的設想中醒了過來,安吉回看舍農一眼,然後望向外面的天空,隨即揚起了精緻的嘴角淡淡說:“謝謝你,舍農,我想我已經明白該怎麼做了……”
迴廊外,雨已經停了。空中的雲層上漸漸放出了光明,只是不知它們今天是否能夠散盡,重現晴朗。